他這麼對她說,那無助的眼神讓她留了下來。
只是對著他想要她幫的忙,她卻覺得有些無措,因為那是一個她從未遇上的情況。
她盯住臥房鋪上那宛如被人戕害到極致的男子,直到男童端了一碗熱蕎麥面糊進來,拉拉她的手臂,她這才知道該動。
「我該怎麼做?」她問。攔下碗,他拉她到床鋪旁邊,扯扯男子骯髒破爛的襦衣。
「幫他換衣服嗎?」男童爬上床鋪坐在男子的另一側,開始剝著他的上衣,等到將他的手臂從袖管里拉出,他自己已是滿頭大汗。
「這樣不好換,把他拉起來吧。」眼瞧不是辦法,女子也坐上床沿,在男童的幫助下,將男人拉坐了起來。
原本以為這樣會比較輕松的,卻忽略了一點,那就是昏睡狀態的人,遠比清醒的人來得沉重。
暫且讓男人靠在身上,女子頗感吃力,再加上鼻間不斷嗅進他身上一股交雜著藥草、汗騷的血腥味,她的意識開始混沌,朦朧間,她的腦海似乎又浮現一雙雙充滿恐懼的眼楮。
等男童拿來濕布替他擦完背,且更完衣之後,女子一口氣早憋到了底,她閉著眼,忍耐地問向男童。「好了嗎?」
「唔!」用了吃女乃力氣,讓男子躺回臥鋪。
女子平定氣息後,這才睜開眼楮,卻見男童的汗水已自兩鬢淌到胸前,擦完男子的臉和頸子,又準備褪去男子那條早巳殘破不堪的胯褲,只是男子結實的長腿實在過于沉重,是以他又望向女子,尋求幫助。
不得已,忍著胸口的不適,她亦配合男童的動作,開始月兌起男子的胯褲。
他們倆一人拉著一邊的褲頭,拉著往下褪,只是當褲頭拉過了髖骨,到了鼠蹊處……
「啡……」是公的嘛,月兌褲子,這是一定會看到的。男童不自在地咽了口唾沫。
如果只有他一個人,那也就罷了,但現在因為有女人家在場,所以他盯住了男人兩腿之間的某物,臉紅地往男人的那里遮去。
他原本以為女子會很困窘,卻在瞄見她臉上的表情之後,停下了頻頻吞咽口水的反應,接著收回了根本沒必要遮掩的雙手。
女子的眼,竟不在男人那醒目的某物上,而是停留在他大腿正在滲血的傷口上。
包裹的布料下方,傷口隱隱溢出腐敗的味道,那味道……讓她又想起戰場上的一切,一旦讓尸臭沾上身,好象永水遠遠都洗不掉,也忘不掉。
「喂!」見女子在發呆,男童用力拍了下女子的手背。
「對不起,我想起其它事情,繼續吧。」
視線掠過男子的鼠蹊,女子平靜的表情卻未曾稍改,她為男子更衣的動作雖不流暢,可卻什麼仔細,甚至仔細到每拉一寸布料,都要輕踫一下男子的肌膚。
肉是熱的,所以他是活人,而非死尸。
雖然從他身上飄出了一點死亡的味道,不過,他終究未死。
她不厭其煩地偷偷觸踫著他,亦在腦子里不斷替自己清洗著戰場為她帶來的陰影。
三天後
自男子被帶回來已經過了三天,他居然還沒醒過來,甚至連動個眼皮、指頭都不曾。因此,她的男童這三天不斷重復著為他擦澡、處理穢物及喂食的動作。
這天,做完了這些事,男童卻急著拉她出門。
「要去哪兒?」她困惑著。
「救命。」男童將她拉往某地,等兩人來到一處軍營附近,男童這才遞了一張單子給她。
「這是他的藥單,你要我進軍營幫他拿藥是嗎?」
「嗯。」
瞧他點頭,再看著紙上寫著潦草的幾個漢字,女子終于了解他拉著她出門的目的。
「好吧,那你在這里等著,我去找人。」
將男童留在原地,女子進了營區,經人引領,她來到了營區後頭的配給處。
所謂的配給處,不過是個搭著簡陋棚架的地方,棚架下頭有兩個人,其中一個四肢健全的坐在前頭,看來好似在發呆,而另外一人坐在後頭,正盯著自己截了肢的左腳發著楞。
「什麼事?要領醬菜錢的話,得等一個月以後。要領米的話,得等補給從蘭州過來才一起發。」當她走到棚架前,坐在前頭的那名士兵,連頭都沒抬便這麼說。
什麼都沒有,那還算「補給處」嗎?「我想領藥。」
「啊?」女子的聲音宛如一泓春水,柔柔地流過士兵的耳際,他霍地抬頭,在瞧見她的臉之後,更是驚為天人。
這里……居然還有這麼年輕又美麗的女人?
早在戰事之初,住在涼州的人就跑得一乾二淨,留下來的除了軍隊,就是一些老弱婦孺,而且大多數都是士兵的眷屬。
「我能在這里領藥嗎?」女子再問,這時,棚下兩個失了神的男人,才從聲音的迷障中清醒過來。
「當……當然可以,你要替誰領藥?」
「郎兵。」單子上有那男子的姓名。
接過單子,讀了一會兒,前頭的男人轉過頭去交代後頭的男人。「輕傷,外傷包。」
斷了腿的男人听了,便從竹籃中翻出一只小包裹,交給女子。
女子接過東西,打開包裹檢視著,「郎兵受了重傷,這些東西救不了他,他需要的是大夫,這里有大夫嗎?」兩片藥膏和一卷裹布能救得了一個奄奄一息的人,那麼一根指頭都能頂大夫。
「傷單上注明是輕傷,依規定只能領輕傷的藥。」
「救不活有這些藥亦無用,請找大夫來。」她將藥包擱回士兵前面。
「大夫不在。」
「告訴我他在哪兒,我可以自己過去找。」
「沒有大夫,將死的人不需要大夫。」
「郎兵雖然受了重傷,只要好好救治,便不會死,請告訴我大夫在哪里。」
「就告訴你沒有大夫,你還問什麼問?」
「如果大夫很忙,那我可以在這里等他。」
「你……」固然女子自始至終都很有禮貌,但她的鍥而不舍,卻讓士兵開始不耐煩。他拍了下桌子,站了起來。
「姑娘,他就說沒大夫了,你再怎麼問也沒有用,跟我過來一下。」見狀,那一直站在後頭的斷腿士兵終于插話了,他拄著拐杖來到前頭,一把抓起擱在桌上的藥包,並領著女子到一旁。「姑娘,你是郎都頭的誰?」
郎都頭?會這麼喊,想必是識得郎兵。「我是他的朋友。」
「朋友?」聞言,士兵似有疑異,但轉瞬間,它臉上懷疑的表情就換上了妥協。「姑娘,我跟你說,關于死傷救治的事,軍里自有規定,郎都頭這次受的傷,恐怕很難治得好了。」
那天,被軍馬駝了回來的郎兵傷得如何,他也看到了。
「很難治並不代表沒得醫。」
「這我知道,但規定就是這樣,我沒辦法改變,唉,郎都頭是個好人,說實在的,他也不該當個軍人,戰場謗本不是他那種人該來的,呵,雖然這麼說,半年前的那一仗要不是他背著我回來,今天我哪可能只有丟了一條腿那麼簡單,要怪就怪那些可惡的蠻子,真是可恨,這些西夏狗最好全將他們殺死了好!」
想起敵人,斷腿士兵不由得心底生恨,表情更由原先的無奈,轉為駭人的猙獰,只是那洶涌難平的情緒,卻僅止于女子的一問。
「戰爭要是如此殘酷,那你們為何還要戰爭?和平難道不好嗎?」
由遠方來到此處,這一路上她踏過的均是血腥,她看不見一塊無染的淨土,亦看不見一顆不為狂暴所遮蔽的人心,難道人的世界真是如此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