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後,芬淇送席真下樓,兩人在巷子里又瞎聊一陣,才舍得各自返家。
程芬淇上樓返家。
客廳的牌局打的正激烈,當她經過時,程母頭也不抬地喊住她。
「阿淇,去給我們倒茶來,渴死我了。」程母說,眼楮一秒都未離開牌桌上。
程芬淇轉進廚房,很快地便沏了一壺茶,倒進四個杯子。
自小到大,與其說她是程家的女兒,倒不如說是佣人。
她專心地倒著熱茶,白白的煙撲上她的臉。
程芬淇向來在程母面前是寡言、听話的。她很清楚反抗程母,等于是自己想討頓打。
然而芬淇那雙倔強的眼,常泄漏出她那不安分的靈魂,也泄漏她刻意藏匿的叛逆個性。
程母每每看到芬淇那雙眼,就不舒服。
所以不論芬淇再怎樣地安分、听話,程母對她仍沒有一點感情,畢竟不是自個兒親生的。
程芬淇小心翼翼地奉上茶水。
程母伸手揮了揮,命令道︰「把桌上收拾收拾。」
芬淇拿了垃圾袋把滿桌嗑過的瓜子、花生全掃進袋里,突然一個不小心,手肘踫撞到程母正端起的茶杯——
「你搞什麼啊!?」
一個耳光迅速地摔上程芬淇的右頰。
旁人連忙勸阻程太太。「好啦、好啦!她又不是故意的——」王太太拍拍程母的背,要她熄怒。
「笨死了!輸這幾把牌八成是她給我帶衰的,笨手笨腳的——」程母罵著,看見程芬淇捂著頰,正瞪視著她。「去去去!別在這礙眼——」
芬淇求之不得,立刻踱回她的房間。
程太太余氣未消,仍嘮叨地念著。「那孩子陰陽怪氣的,那對眼楮老瞪得我渾身不舒服。」「怎麼說也是你女兒嘛!」王太太道。
另一個太太也開口。「都十七歲了,唉!打她干什麼?」
「誰是她媽來著?我可不認她——算我倒霉,已經夠窮了,還得養她——」
這些話大剌剌地說著,從來都不避諱給芬淇听見。
從前她听了恐怕會傷心難過,但現在她早已麻痹了。
她坐下,從隨身背包里抽出日記本,寫著︰「希望有一天,我能遇見一個可以保護我的男人。他會帶我離開這個討厭的地方,他會阻止那女人打我、罵我……我恨她。」
寫了一頁後,她仰頭托著雙頰發呆。
唉!她真恨不得有對翅膀,能早日飛離這里。
********************
放學後,程芬淇即往家的方向走。
是傍晚了,街道鋪上一層淡淡的昏黃色澤,似白晝的一截尾巴。
她的海軍樣式校服在風中微微飄晃,藍色百褶裙下是一雙潔白縴細的小腿。
她一頭又濃又黑、長至腰際的發,在晚風中飄蕩,似一層層波浪。
芬淇甩甩長發,想起了長發公主的童話故事——
寂寞的公主有天推開城堡的窗戶,將她的長發甩出窗外,讓愛她的王子可以借她的發當繩索,攀上城牆來救她出去。
芬淇想著,不覺失笑。
小時候她深信這個故事總有一天會發生在她的身上,所以拚命留長發。
但她不是公主,也不住在城堡里面。
程芬淇就算把長發甩出窗外,也沒有一個心愛的男孩等在哪里!
有的只是那幢陰陽怪氣的房子,以及一個聲名狼藉、惡狼似的賴徹。
他倘若看見一頭長發垂進他家院子里,很可能會二話不說地拿把剪刀剪了它。
想著那情景,芬淇不禁笑出聲來。
突然,一陣小女生的哭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停住腳步,傾听哭聲的來源——
那聲音就在賴宅大門外。
芬淇隨即走近賴宅,立刻看見雜貨店的小女兒正揉著眼,哇哇哭泣著。
那小女孩才五歲,同芬淇一樣有個壞心的後母。
「怎麼啦?」芬淇彎身問她。
小女孩抽抽噎噎地指著圍牆里頭。
「我……我跟哥哥借的……風箏,掉在里面了。」小女孩無助地握著斷了線的線軸。
芬淇蹲。「有沒有按鈴叫人開門幫你找?」
「里頭沒有人。」她哭著嚷。「我再不回去,天黑了媽媽又會打人,嗚……嗚……」她哭得更凶了。
程芬淇起身踮腳探了探,但不夠高,看不見什麼。
「姊姊——」一只小手拉住她的裙,然後是一雙淚眼汪汪的小眸子盯著她,哀哀懇求。「幫我進去拿好不好?拜托——」
「噢,不……不……」芬淇連忙搖頭。「姊穿裙子,不能爬牆,而且這里頭住了一個很凶的人——」她的理由顯然沒作用,小女孩索性放聲大哭特哭起來。
「唔——哇……」她哭得脹紅了臉。「我一定會被揍了啦!哇……」
這下可好了。不幫她好似是芬淇的錯了。
瞪著小女孩哭泣的臉,芬淇仿佛看見了從前的自己。
唉……芬淇嘆了口長氣。
「好好好,我幫你拿,你別哭了。」
芬淇確定四周無人後,才利落地攀上牆頭,縱身跳進滿是青竹的庭院里。
她無暇研究這間謎樣的房子,只管繞著院子搜尋小女孩的風箏影子。
費了好一番功夫,芬淇才發現一只紅色風箏,掛在日式屋檐上。
她在檐邊奮力跳著,試著扯下風箏,但高度總差了那麼一點。于是她月兌了皮鞋,又卸下肩上的背包,再一次猛跳了幾下,終于勾下那只風箏。
同一剎那——
大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大門呀的一聲被推開。
她屏息拎了鞋,挾了那只風箏,沒命地奔回牆邊。她先將鞋子扔出牆外,再攀上牆,跳下。呼!好險。
沒人發現她。
「風箏!」小女孩猛地撲進她懷里,興奮地大嚷。「姊,謝謝、謝謝!」
芬淇笑著揉揉女孩的頭。「好啦!快回家啦——」
小孩子的感激,永遠是那麼直接。
芬淇也跟著開心起來了,並露出難得的開朗笑容。
********************
「噢!老天——」
芬淇一臉懊惱地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又是跳腳又是跺足的,不停地大聲咒罵。
完了……她完了。老天爺要毀了她是不?
她捂住臉,倒回床上,沮喪至極。
背包——她竟忘了拿回來!
噢!天啊……她的日記在里頭。
她不敢想像那本日記倘若落在那姓賴的手上,她會有什麼下場。
懊死,真該死!
那里面可清楚地記載了她和席真偷窺賴宅的實況。更巨細靡遺地寫著她對男人的種種好奇與綺想。
寫著她從小至今的歷史、寫著她的喜怒哀樂,甚至是對席真都未曾坦白過的私密心情。
假如賴徹膽敢看了那本日記——那……那她也不想活了。
與其丟臉至那地步,倒不如去死好了!
明天——
明天她一定要一大清早就溜回那里去拿回背包。
現在,她只能祈禱老天爺看在她今天是做好事才惹上麻煩的分上,千萬保佑那姓賴的家伙別發現那只背包才好。
就算真的發現了,也保佑他別發現那本日記。
倘若她真的那麼背運,讓他發現了那本日記……那、那——
就祈求他是正人君子,別看內容。
但是——
正人君子?
不!這和賴徹的風評完全搭不上邊。
是天要亡她程芬淇嗎?
這晚,她心驚膽戰得不能成眠。
第二章
翌日清晨,約莫四時。
賴徹並沒有睡,但他的神智是清醒的。
他斜躺在客廳的皮沙發上,赤果的胸膛光滑結實,肌理分明;腰際一條灰色薄毯隨興地覆著。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窗外那個忙碌的女孩。
她一身黑衣、黑褲攀牆進來,偷偷模走前廊上的背包,身手十分矯健。
而不出他所料——
不過才五分鐘,她又再度攀進院里,慌張地到處搜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