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著飄雪,久久不知道該說什麼。
「為什麼……要這麼嚴肅,我只想天真一點,有些快樂的時間,這樣也不可以嗎?」我不想想那麼多,真的。或許是逃避,或許是真的害怕,但是我真的不喜歡我的腦袋裝滿了那些有建設性的事情。我不是那些高材生,我無法精準的算出我要什麼,然後如何去達到。特別是遇到飄雪以後,我不是說他帶壞我。而是我體驗到那種戰戰兢兢的感覺,我不想去計畫那麼多了,我只想有現在。最膚淺,卻最真實的現在。
「天真,在過了二十歲,就變成了一種愚蠢。」
「你……」我只能這樣說出一個字,然後很用力的發抖。眼框幾乎要紅了起來的發抖。
「別這樣,」他拉過我,「我嚴肅了點,沒惡意。你還有時間的,過了大一,到了大二以後再認真的開始想你以後的路,嗯?你總是迷糊,我真有點擔心你。」
我悶聲回答他,「怎麼想到跟我說這些,像以前那樣不就好了,怪沉重的。」
「這幾天老是想著要跟你說些什麼,晚上有時候還會想到睡不著。」他揉揉我的頭發,「我說過要留下些什麼給你的,不是嗎?嗯?」
我低著頭,眼框很痛,很熱。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哭,這些日子來,眼淚變的很平常,所以,我真的不知道我有沒有哭。只知道再抬頭時,視線變的很模糊,但是我依然笑,笑的很用力︰
「好啦好啦,夏老師,別說這些恐怖的話題。來,我跟你說一個冷笑話……米是誰生的?」
「嗯?花?」
「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之前說過了,還說了米的爸爸是誰。不是說海嗎?因為海上花,所以花生米。」他笑了出來,我也跟著笑。
看著他的笑容,我突然想說聲謝謝。
飄雪,謝謝你給我的,真的,謝謝。
……不論在那方面。
我不知道能不能說後悔。
我盡力珍惜過每一分鐘了,真的我盡力了。
後來的我,即使想听見他這樣溫和地跟我說這些教導我的事情時,也沒有機會了。過了六月初,飄雪的狀況突然大幅下降。
他從普通病房轉進了觀察病房,探訪都有時間限制。我幾乎,很難,很難去見到他,即使見到他,他也幾乎是在沒有昏睡狀況下。靜靜的看著他時,我會很想哭,卻不敢。我怕眼淚會模糊視線,讓我少了那麼一秒鐘去記住他的樣子。
化學藥物跟治療已經把他弄很消瘦,很……不像一個人。癌癥末期病患該有的樣子他都有了。我看的心酸,好幾次到廁所里大哭大吐。
日日夜夜,我沒有辦法把當初那一個駕車揚著笑帶著我走過很多地方;那一個那一夜丟了領帶給我要我拆開;那一個跟我在倒數之下擁抱……那樣一個夏飄雪,跟現在在我眼前的夏飄雪串聯起來。
不是這樣的……
人生不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只覺得好惡心,真的好惡心。
但是哭過吐過,我依然要面對現實。我想,有一部分的我,也隨著飄雪慢慢的衰弱,而另一部分的我還一直拼命的回憶過去,然後剩下這一部分的我,就只能茫然的站在這里,空洞的,無助的站在這里,接受大家都必須接受的事實。
或者說,人生。
緊繃的情緒找不到地方可以發泄,每天像繃的死死的弓,一扯就會斷弦一樣。
太陽很大,站在醫院門口等小馬,我被曬的睜不開眼楮。眼楮很干很澀,我眨也眨不出舒服。
空空地望著柏油路,只覺得好累。我真的想休息一會。讓時間暫停,也讓我有喘息的空間。
「上車了。」小馬白色的福斯停在我前面,把呆滯的我叫回神。
上了車,我只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放松點,沒事的。」小馬趁著紅燈的時候拍拍我的手,安慰我。
我轉頭,眼楮空洞的看著他,啞聲問︰「真的沒事嗎?你跟我說,真的沒事嗎?」
小馬不願意再看我的眼楮,回過頭開他的車。
「小馬我好累了……」我沙啞的開口,「我真的好累了。這個好像沒有盡頭一樣,無止盡的,吞掉的不只是飄雪,還有我。我也在慢慢死去了,真的。」
「別這樣,你還不能倒下去,知道嗎?」小馬伸出手握住我的,很堅定的跟我說。
我只是搖頭,拼命的搖頭……
「我好像要趕快結束……真的,趕快結束。」我哭著說,這是一句很疲憊很疲憊之下的話。
沒有什麼傷害意思的,真的。
可是後來卻因為這句話,讓我掉入另一個深淵。
※
飄雪給過我很多。
他的話,雖然無法比喻成金玉良言,卻很多很多時候會在我腦海里回轉。尤其在我困難的時候,在我很沮喪的時候,或者在我很孤單的時候。
我記得他告訴我,來到這里人都是孤單的。不只我,尤其是我媽媽。
「你再悲傷再孤單,也有學校有朋友,甚至有網路有小說,而你媽媽呢?」我還記得他是坐在病床上時說的,只為了那天我跟媽吵架,晚上七點多跑去找他哀訴。壓根忘了他是病人。
「你媽媽有的只是一間房子,不熟悉的語言,連電視打開都是不听不懂的言語。沒有人可以說話,沒有人可以聊天。在台灣一切風光的全都放下,守在一間房子里面照料三餐,就巴巴的等著你放學回家。你知道等一個人開啟一扇門的滋味有多孤單嗎?沒有真的體會你不會懂的。」
「那你怎麼懂?」我是這樣反問他。
「以前或許我不懂,現在我懂啊,」他眯起眼楮,「現在我的世界也只剩這間病房,每天睜開眼楮就是在這範圍走動,看書或者看電視,而所能期待能打開那扇門的人,就是你。等一個人的滋味真的不好受的。」
我刷一下馬上紅了眼,他拿了面紙盒給我,繼續開口︰「別哭,我只是打個比方。重點是回到你媽媽身上。」
「一個人在一個環境待久了,都會習慣的。你說你十三歲來加拿大的,到現在還不能適應,更何況是你媽媽。洛心你要懂,那種失落感是很大很大的,她世界的重心只剩下你……你叫她怎麼不多對你期望一點,說穿了,你媽媽現在依賴的是你啊。」
我紅著眼框,把他的話一字一句的听完,然後收在心里。
我不知道他這番話除了當時的眼淚還能影響我多深,我只知道,現在看我媽媽,我都會特別注意,特別仔細。總覺得永遠不會變的母親似乎真的失去了那一點點光彩,看著她在廚房的背影,眼框也更容易毫無原因的迅速泛紅。
站在病房外,我想起了這些日子飄雪對我說過的話。拍了拍臉,我推開門進了他的病房。照舊拉張椅子坐在他前面,打開書自己閱讀著,邊念,邊自言自語,像是對自己,也是像是對他說。
「你在說什麼故事,說到鼻頭紅紅。」
我幾乎是愣住,然後差點尖叫,「你醒了?」當然我知道飄雪是得白血病,不是什麼植物人,當然會醒。只是這陣子來看他,他不是去做治療,就是昏睡,藥物讓他睡著的時間多很多,所以我幾乎沒什麼機會跟他說到話。
「醒一會了,看你讀的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嗯,幫我把床背用直好嗎。」他聲音很輕,卻挺有精神的。我高興的猛點頭,丟了手上的書,幫他調床被,拉枕頭。
「你感覺怎樣?有沒有不舒服,要不要叫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