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鳳嫦娥的脾性里還含有根深蒂因的軟硬不吃。
縴軀一轉,她怒火重重地再踏向酒窖。
不過五步,他長臂一伸,從後頭勾上她腰身攔了下來。
邢培玠順勢將人帶到身前,胸骨貼著背脊,不讓她有掙扎的機會。
「不準再去。」又是不準!「該死的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你只是一名小小的護衛,沒有資格過問本將軍的事!放手!」
「不準你喝酒。」酗酒傷身這事,略懂藥理的她會不明白嗎?為何要故意戕害自己的身子骨?
「不準、不準,你除了說不準外還會說什麼?就算是皇兄派你在我身邊跟前跟後,但你的職責不過是名護衛,我醉飲與否干你何事?你護的是我的腦袋,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邢培玠張口,似乎想說些話,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知道該為自己辯解,告訴她方才他所說全是為她著想、全由于擔心她的身子,但口拙的他更明白如果真開口,也是辭不達意,只會惹她更惱火。
明明是擔憂,但他說不出,怕又是另一次惹她氣惱的辭不達意。
身後不出一絲聲響,鳳嫦娥惱火地在他圈起的天地間轉身,四目相對,看見一張面無表情盯視著自己的嚴峻面容,忽然覺得自己那些時日的作繭自縛好可悲。
他的不準不過是在為當年他造成的一切贖罪,並無其他意思,否則不會是這麼一副木然神情。
情愛,本就該快刀斬亂麻!
「緣分天定,誰辜負誰都是定數,怪不得誰,你不必為了贖罪待在我身邊;生死有命,冷焰的事我能自理,我這麼說你該滿意了吧?可以改變心意向我皇兄說明,不必再惺惺作態的跟前跟後,你不欠我什麼。」
心念一定後的鳳嫦娥強壓下今生今世無法消融的滿心怨懟道出違心論,打定主意不讓他再有機會出現在自己面前。
如此的迫切只因她怕,怕心底收情斂愛的決定,因他的跟隨而逐漸動搖。
是的,她怕,怕自己。
再怎麼告誡自己必須絕情,但心知肚明啊!明白纏繞在自身的情絲有萬縷千絲,清楚自己漠然絕冷的表相下,潛藏多少每日每夜積累的深情款款,只為他,只給他一人。
可他不要,當年的毅然訣別時就擺明了他不要,不要她給予的情、不要她深植的愛,甚至不要——呵呵……他只要他的主子,那個她至死絕不承認出自同一血脈的男子!
偏偏皇兄仿佛故意試探她,下了這道命令,連後路都不給她一條。
調不走他,唯今之計只有逼他自行離去。「說謊。」自發頂落下如此簡短二字,斷了她打定的算盤。
冷凝的眸光因他的低啞嗓音震裂出幾不可見的細縫,泄露主人心慌之余來不及掩飾的脆弱。瞪視的眼寫滿太多復雜的心緒,有愛、有恨、有傷、有痛,有太多太多的不願回首,偏又不得不被眼前人逼出昔日記憶的惱怒。
深怕被看穿,鳳嫦娥立刻別過臉。男子的粗糙兩指卻將她的臉輕易扳回,重新鎖進兩潭永遠只閃動執著。鎮靜如硯般平滑的墨池當中。她所見的這一雙眼都是這樣平靜無波的,仿佛沒有任何事、任何人能讓他的目光有所動搖。
或者,只有他的主子出事時,她才會從這雙眸里窺見一絲一毫的紛亂失緒。
她始終不會是吹皺這兩潭墨池的輕風,因為他根本無視于她,而且毫不在意。
那麼,當年的情愛、當年的契合又是為了什麼?難不成只是一時間的意亂情迷,只是他一時間對她姿容的意亂情迷?領悟後︰自丹田竄升一股無法言喻的笑意,半晌後終于沖口而出。
「哈哈哈……」此刻,千萬根針扎般的痛楚令她發了狂似的仰首大笑,倔強得不肯落淚,寧可把淚化成陣陣領悟後自嘲的笑聲,宣泄于天地,「哈哈哈……」
是她自以為是、是她作繭自縛、是她自作多情!原來……原來他並沒有動情吶!互屬的激越、相擁的溫情、枕邊的耳語,不過只是一夜清露,晨後便隨朝陽蒸散無蹤。
呵呵……認真看待這段情愛的她、因此而付出無與倫比的代價,最後投身戰場,想借以忘卻情傷的她好可笑,這麼愚昧的自作多情、自困情網還不可笑嗎?「哈哈哈……」原來他不愛、不愛她啊!鳳嫦娥愈想,愈止不住發自內心的笑意。
「嫦——將軍?」呼之欲出的親昵鎩羽在理智中、口頭上顯明的主僕之別。
「將軍?你稱我將軍?」笑聲漸止,化出一句輕問。
「你統領御軍,官拜將軍。」他解釋。
鳳嫦娥先是雙唇一抿,半響贊同似地點了點頭。「的確,如你所說,我鳳嫦娥是將軍,是承天王朝唯一的女將軍。」
「你——」正想開口問她為何出此言時,鳳嫦娥突如其來的拍開他雙臂退步的舉動截去他說話的時機,他只得作罷。
仿佛之前的沖突、爭執不過是黃梁夢一場,醒後什麼也沒發生似的,退後五步的鳳嫦娥唇角揚起絕艷淺笑,「我會命下人騰間房給你,今後本將軍的腦袋就勞你費心了。」
語罷,鳳嫦娥立刻招來家僕下了命令,之後目光再度回到邢培玠身上,平靜得仿佛真的什麼事都沒發生,而眼前不過是一名剛剛分派到自己麾下的部屬。「隨他走,府里一些規矩他會陸續告訴你。」
「既是你隨身護衛,就不能離你太遠。」
「我知道,所以我要他在我的寒霜院清出一間廂房,這樣可以嗎?」
一聲幾近順從的詢問非但沒有令邢培玠松口氣,反而更加重懸在他心里的不安,這般非她素日表現的言行,詭異得令人沒來由感到不安。
前後差異太大的轉變,要人不起疑也難。「為什麼?」
柳眉因他一聲詢問輕挑,端出一副理應如此的口吻回應︰「你是皇上欽點的護衛,本將軍自當順從皇上旨意以禮相待。」
「我問的不是這個。」
「那麼……」淡笑欽在朱唇道出真實答案之前,幻化成兩瓣絕望後淒美的紅艷,勾著自嘲︰「就算是我鳳嫦娥總算明白何謂心死。果然,只要心一死,不管眼前站的是誰,都不關我的事,都不關我的事……呵呵呵……」在恣意狂放的笑聲中轉身,鳳嫦娥自顧自的舉步走向書樓。
心死了,誰在她眼里都沒有意義,都不能影響她了!尋得方法應對的她一再這麼在心里告訴自己,漠視心底深處的陣陣刺痛。
心死!邢培玠被這兩字震得退了數步,如雷擊般的驚心,讓他頃刻間一口氣提不上來,化成重咳。
這一咳,讓他錯失留住她的時機,再加上身邊多了個等著辦差的僕人,只能徒然見她走遠。
心死嗎?為什麼會走到這地步?他自問,完全不明白她心緒轉變如此之快是何緣故。
才不過頃刻,她怎麼能從對他當年辜負她的怨懟憎惡、介意他擔任隨身護衛的氣惱,變成這副無所謂的絕然漠視?仿佛天地間沒有他邢培玠這麼一個人,仿佛他不存在。
難道真的是死了心?望著一輪皓月,邢培玠沉重地嘆了口氣。
這是他造的罪業,他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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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等告退。」身著黑錦銀線繡虎官服的北武郡王墨武及其長子墨步筠,在恭敬跪地行君臣禮後,雙雙倒退至君臣議事的太和殿門外才轉身直走,離開皇宮。
「爹。」墨步筠見四周只剩他父子兩人,遂趕至墨武身邊,低聲問︰「我們這麼做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