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驚蟄侵侵槲葉香,木花滯寒雨。
今夕山上秋,永謝無人處。
秋雨已歇,零落一地黃葉;晚風徐送,點亮千盞華燈。
醉人的香甜在傍晚的風中飄送,那是桂花釀的醇香,甜美得仿佛是團圓的心願,只待今宵中秋月明。
若不是心潮煩亂,這本應是個美麗的黃昏,而紊亂的心潮,又多半因為那個已在府中賴了多日的男人。自從被救回名府,他竟然一直都沒有清醒過來,任一個又一個大夫走馬燈般的穿梭床前,還有一撥又一撥的流言蜚語招來府中一干人等問長問短。一想到這里,名枕秋不禁蹙起了娥眉。
眼見菱花鏡中燈影搖曳,耳听得門外人聲嘈雜,自知一向與這一派喧囂格格不入,她正欲關窗圖個清淨,余光卻瞥到幾個丫鬟,有的捧衣,有的端水,正向這邊走來。
好個盛裝打扮!她在心底冷笑一聲,順手關上窗戶,悄悄溜出房門。
愛中四處人聲鼎沸,她卻只想找個地方清淨一下,于是不及多想,扭身走入了廂房。孰料剛推開半掩的房門,一股藥味便撲面而來,將屋外的香氣沖個一干二淨,讓她不禁又皺起了眉頭。
「小姐,你怎麼來了?」迎面竟遇上入畫。
差點踫翻入畫手里的銅盆,她看到盆中一層血花漂浮,這才想起︰這里正是那男人的住所。善良的入畫不時前來照料,還不忘回去向她描述病情,讓她雖從不曾來探望,卻也能知曉那人境況。
「他流了好多血呢,到現在都還沒醒。」入畫誤會她是前來探病。
事到如今,她也只得走進房中,不料首先映入眼簾的竟是一片觸目驚心的血紅,正張牙舞爪在床上人胸前的層層白布之上,像是猖狂的夢魘。
心頭倏忽一悸,她停下了腳步,下意識地想尋找些安定,卻未料原本在照料病人的眾僕都因她的到來而噤聲肅立。滿屋死寂之中,最先安慰她的,竟是一雙剛睜的眼楮和一抹她搞不懂的笑。
「你在?」曠之雲好整以暇地等待著她,雖然話音里難掩疲憊,卻並不影響他嘴角撩起的絲絲笑意。
听出他話中的期待,可惜她卻從沒如他所願地守侯床邊、衣不解帶,于是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自作多情,「剛來。」
「哦。」他自嘲地挑了挑眉,盛滿笑意的黑眸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來看我死了沒有?」
她橫他一眼,惱他搶了她的下文。
正想著,門外人聲作響,打斷了她的思路,在下人們「老爺」、「老爺」的恭喚聲中,一位須發如銀的老人拄杖而入,身後還有數人亦步亦趨。
名枕秋一見,便知該來的終究要來,于是不慌不忙地道了個萬福,喚了聲︰「外公。」
名老爺年已七旬,精神還算矍鑠,雖然這兩年已不太過問名家的事業,卻仍是名府無可取代的一家之長。
他滿含責怒地看了名枕秋一眼,終究忍而未發,只道︰「你果真在這里——那個人是誰?」
名枕秋神色未變,「回外公的話,他是枕秋的恩公。」
「恩公?」老人打量著曠之雲,滿面狐疑。
「枕秋前日外出之時遇上了歹人,幸得這位公子挺身相救,還因此受傷,所以枕秋就將他帶回府里療傷。」名枕秋答得從容,「不信您去問車老六,那些人還想搜枕秋的馬車呢!」
此言一出,眾人皆訝,紛紛都將好奇的目光投向曠之雲處。
曠之雲心中暗笑,自不去拆穿,索性閉上了眼楮。
名老爺雖然似信非信,卻暗暗認為這個理由尚算合理,至少能堵住愛里悠悠眾口,臉色頓時霽和許多,卻仍是責備道︰「那為何不早來說明?」
「只因恩公尚未清醒,外公最近又身體欠安,枕秋怕外公擔心,所以未及稟告。」名枕秋侃侃而答。
名老爺點點頭,正想就此作罷,卻不料他身旁侍立的一名錦袍男子目光閃爍半天,終還是不甘地重又挑起話頭︰「入畫,你當時也在小姐身邊,怎的不保護小姐?」矛頭並不直沖名枕秋,反倒找上了入畫。
「大少爺,我……」入畫哪里應付得了,頓時慌了手腳。
「表哥此言差矣,入畫也不過是個弱女子,你讓她哪來的本領?」名枕秋冷眸斜睨,「倒是表哥,你那時又身在何處?」
「兆□……」名老爺也覺錦袍男子出言不妥,正欲發作,卻已有人趕來為錦袍男子解圍。
一名藍衣少婦,面容姣好,儀態嫻雅,至名老爺跟前款款說道︰「老爺,兆□也不過是擔心秋妹安危,這才口不擇言,您老何必在意?況且待會兒還有貴客降臨,他恐怕也是這一陣子忙糊涂了。」
這話提醒了名老爺,他斥責一句︰「還不及你媳婦懂事!」又問道︰「酒宴的事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準備好了。」踫了釘子的名兆□只得連聲應著,神情尷尬。
直到那藍衣少婦——名和氏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輕輕提醒,「夫君,不如你再去看看?」他方才懷忿告退。
名老爺又將注意力轉向了名枕秋,見她依舊家常衣著,未施脂粉,不禁蹙眉。
藍衣一動,名和氏又已趕在了他的話前,只見她一臉關切︰「秋妹,怎麼還沒梳妝打扮?是首飾不合意?還是丫鬟們手太笨?嫂子最近剛買了個丫鬟,听說手巧得很,待會兒我讓她去給你梳頭如何?」
「勞煩表嫂了。」名枕秋淡然一句,不置可否,眸光悠然地飄于事外,「我倒不是嫌棄首飾、丫鬟,只是听說陳大人最近似乎心境不佳,今晚能否前來還未可知,我與其盛裝打扮見不著貴客,倒不如先自省卻了麻煩。」
「原來如此。秋妹你放心,陳大人已應允多時,又豈會反悔?再說,這靈州城里,就算是知府,也不會不給老爺面子。」名和氏忙道。
這幾句話說得甚為得體,名老爺不禁點頭附和︰「只不過是府里丟了個師爺,陳大人有些擔心罷了,不過擔心歸擔心,已經答應的事情他總不會反悔。」
總之就是避不過了?名枕秋暗想,悄然閃爍的眸光不期然正撞上一雙幽深的黑眸,不知何時已靜靜地開啟,怕是早將一切都看在眼底。她本能地想避開,卻總也躲不過,水眸于是對上他的,視線直探進那瞳里,也不知那里面到底藏了些什麼,她竟是一如救他之時——即使懷疑,即使心慌,卻還是忍不住地想一探究竟。
黑眸里閃出一抹笑來,最終躍上了眉梢唇角,「這里是……」曠之雲申吟一句,剎時換上了似是初醒的懵懂。
「這里是名府。」名老爺道,「先生又是……」
曠之雲似笑非笑地看了名枕秋一眼,方才緩緩說道︰「在下乃是府衙里的師爺——曠之雲。」
他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
當他剛才用那樣的眼神牢牢地看住她,然後玩味似的在吐出每一個字的時候,觀察她的反應,她就已認定這個男人非但是包藏禍心,而且還大膽得可以。否則,他就不會死皮賴臉地強拖著病體來參加宴席,更不會自始至終用那雙黑眸鎖牢了自己。
好不容易見他起身迎向剛到的同知,名枕秋這才舒了口氣,不禁厭惡地頻蹙柳眉,討厭自己一向平靜的心湖竟屢屢被這男人擾亂。
目光卻仍是不听使喚地向那身影飄去,許是長身玉立的他總比那胖胖的同知來得順眼,她自我安慰著。眼見他跟在同知之後重入正廳,雖識禮地保持了半步之遙,卻無絲毫諂媚之嫌,倒更像是有意謙讓,相比之下,被眾人簇擁著的同知大人雖意氣風發,反倒卻難入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