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
豆蔻靜靜地坐在窗前,毫無睡意地抬眼看著主樓上那個最華貴的窗口,厚厚的天鵝絨窗簾里隱約透出燈光,他們還在商議著什麼,從來也沒有過這種情況,三師哥猜得沒錯,決戰的日子真的就快要來了。
她住的地方在主屋西側的樓上,窗外就是玫瑰園,一到花開的季節,屋里總是有一股淡淡的甜香,十分怡人,四年前,希索堅持要她住進這里。
他總是這麼自以為是——豆蔻淡色的唇畔牽起一抹微笑,對她來說,玫瑰並不是她最喜歡的花,她寧願住在東樓,看著園里永遠不會開花的銀杏,雖然淡淡的,卻永遠都會在那里,不似玫瑰,花開過了,留下的枝葉,太淒涼——當年師父就在她的院里種滿了銀杏。
心又痛起來,豆蔻不舒服地撫著胸口,從她到居流士家開始,就像是扎進了一根刺,那根刺稍稍一動,她的心就會好痛,最痛的時候,她甚至會吐出來,就像那一年——
那一年,「玫瑰公主」麗多娜小姐從法國歸來。
「三師哥,你找我有事嗎?」豆蔻探頭一笑,倚鉤的門從來都是不鎖的。
「九兒。」倚鉤卻並沒有笑,招手讓她進來。走進屋里,豆蔻才發現里面還有另一位客人。
「弗瑞德先生。」豆蔻斂住笑容,管事弗瑞德一向立場曖昧,對于希索來說,他是潛在的威脅。
「我想我已經跟你說得很明白了,如果你願意,請給我一個承諾。」倚鉤擺手招呼豆蔻坐下,轉臉朝弗瑞德道。
「我不明白,」弗瑞德搖了搖頭,「你憑什麼以為我一定會支持希索少爺?」
「因為——麗多娜小姐會成為居流士家未來的女主人。」倚鉤不緊不慢地開口,雙眼卻有意無意地望向身邊靜坐不語的豆蔻,頓了頓,又道︰「這是老太爺的意思。」
哎瑞德走了。
豆蔻怔怔地抬起頭,茫然地看著倚鉤。
「九兒?」倚鉤擔心地喚著她。
「你已經決定了,還叫我過來做什麼?」她不明白她的心為什麼這麼痛,老太爺身子一天比一天虛弱,師哥是為了希索的安全,他沒有錯——只是,為什麼她的心會這麼痛?
「九兒,難為你了。」倚鉤握住她單薄的雙肩,似乎想把力量與溫暖傳遞給她,「師哥明白這對你來說很為難,只是——」
「三師哥!」豆蔻驀然地抬起頭,冷冷地道,「要我做什麼,你直說。」
「你知道——」倚鉤囁嚅著開口道,「你對希索來說是非常特別的,」他頓了頓,索性一古腦兒全說了出來,「老太爺的意思希索已經知道了,他抗拒得很厲害,老太爺希望——你能去勸勸他。」
她去勸他?豆蔻臉色慘白,她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他握著她的手溫柔地說「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要她去勸他娶一個美麗而陌生的姑娘?不行的,她的心這樣痛,她怎能去勸他?她又如何去勸他?
「不,不,我不去。」豆蔻掙月兌他的手,回身便要沖出屋去。
「九兒!」倚鉤一把拉回她的身子,「你不能感情用事!你要冷靜!希索听了這件事把自己關在畫室里不肯出來,你要是再這麼激動,萬一他一時沖動做出什麼事來,瑞恩一直在盯著他——九兒,你要送了他的性命嗎?」
瑞恩,那個一直虎視眈眈的人——豆蔻靜了下來,很奇怪,痛到了極致,剩下的竟然是麻木。良久,她緩緩地抬起頭,聲音靜得像水︰「你說——他把自己關在畫室里?」
這間屋子從十幾年前她的母親死後,就再沒有旁的人進去過——那天他牽著她的手帶她進來的時候曾這樣告訴過她。所以總是帶著一股濃重的霉味。
門沒有鎖,豆蔻輕輕一推。
屋子里極暗,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濃重的霉味,豆蔻一眼便望見窗邊那英挺堅毅的背影——似乎明白來人是誰,他頭也未回。
「希索——」豆蔻走到他身邊,慢慢地環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堅實的背上。
他沉默著拉她到身前,低頭看著她,柔聲地道︰「你在發抖,病了嗎?」
豆蔻搖搖頭,撲入他的懷里緊緊地擁著他。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希索擁著她倚欄而坐。
「我听說——」感到他的雙臂猛地收緊,她心頭發酸,低聲道,「听說你在生氣。為什麼?」
「一點兒小事。」希索搖了搖頭,「不用放在心上。」
他的眉目間還留著殘余的怒火——豆蔻淒楚地望著他,他不告訴她,是怕她傷心嗎?是怕她害怕嗎?
「你看——」希索笑了笑,扭亮了屋角的壁燈,「這間屋子里所有的一切都與十四年前一模一樣,在這里,你完全想象不到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四年。」
十四年?他三歲,那一年,他失去了雙親。豆蔻怔怔地望著屋內精致的陳設,光影交錯中,她仿佛看到那貴婦衣袂翩然,挽著偉岸的丈夫含笑而去——
他們都去了,然而這世上——終要有人來保護他的。
「這座古宅有它獨具的魅力,」低沉柔和的,是希索溫和的聲音,「我們所有的一切,都會如這間畫室一樣在這里被永遠珍藏,」他微笑著,「包括你我,以及我們之間的一切。」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豆蔻搖搖頭,搖去心底剎那間緊緊糾纏的柔情與不舍,「還有麗多娜小姐,是嗎?」
希索臉色倏變,推開她的身子,墨黑的眸子緊盯著她的臉,一字一字沉著聲問道︰「你說什麼?」
「我說——」豆蔻微微一笑,她暗自詫異自己怎能笑得出來,「麗多娜小姐她也會永遠留在這里,今後,她的畫像也會被掛在畫廊里,永遠地供後人瞻仰——」她抬起手,筆直地指向畫室里掛著居流士家歷代女主人的畫廊,「就像那樣。」
畫像中,美貌的貴婦雍容地笑著——她是瑪麗恩•唐。
「你說過,你會永遠保護我的。」希索握緊雙拳。
「你娶了麗多娜小姐,便不再需要我了。」豆蔻搖著頭,唇邊的微笑像凝固了般,始終不去。
「所以你就把我讓給她,這樣你就能擺月兌我了?」他握住她瘦弱的雙肩,聲音沉穩低柔,眼神卻越來越冷。
他傷心了——豆蔻心頭巨痛,盡避他是如此平靜,那濃濃的傷心還是清清楚楚地寫在他的眼楮里,別人不會懂的,而她都懂。
然而她卻無法再用她的手撫平他的眉,無法再用她的熱情溫暖他冰冷的心,她不能——
「是的,我——」她深吸口氣,慢慢地說,「我要回去了,這里不是我的家。」
希索松開她,疾步走到母親的畫像前,不發一語地默立良久,「你說過,會永遠保護我的。」他的聲音失去了平常的柔和淡定,變得虛弱。
豆蔻不說話。
這樣做,才是對你最強的保護,希索,你真的不明白嗎?
「我明白了,」他驀地轉過身,目不轉楮地凝視著她越來越蒼白的臉,「我會與麗多娜訂婚,但你必須留在這里,否則——」頓了頓,他冷冷地一笑,「我就殺了倚鉤。」
也許,他早就明白了。
希索十七歲那年,他有了一位十八歲的未婚妻——麗多娜。
訂婚晚宴的當天,居流士古宅衣香鬢影,豆蔻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吐得肝腸寸斷,她其實不想吐,只是無論如何也忍耐不住,身體的機能仿佛有了它自己的意識,強烈地抗拒著外來的一切事物,吃的喝的,她什麼也接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