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吧?那姓林的癆病表也配稱公子?」
一場混亂開始了。
環秋平日深居簡出,偶爾會出來喝茶透氣,露面的機會並不多,即使出門,也不帶隨身侍從僕婢,衣著也寒酸隨便,絕少人知道袁環秋的真正模樣,加諸她身上的形容詞便越來越難听,才導致今日的局面。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三姑六婆,三公六伯,居功厥偉。
「這是第三十回了吧?」
「才十八回而已啦!」
「沒那麼多也沒那麼少,二十五?」
「而這袁環秋竟然還有面目活到現在?」
環秋忍不住笑了赴來。她有多久沒笑了?這些人竟令她突然有大笑的興致,她的家人要是知道了,一定會感激他們的碎嘴,感激他們讓她綻露久未現世的笑容。
她好頭好臉,為何無面目活到現在?環秋不自覺地模著右臉頰。
「她今年又是多大歲數了?」
「二十八吧?老姑婆一個。」
「我看不只吧?怕有三十了。」
「反正袁家財大勢大,她遲早嫁得出去啦!只是不知道是哪個男人倒霉而已。」
「誰都可以倒霉,反正只要不是我就好。」
「其實看在嫁妝的份上,我倒想娶她,反正只要娶回家供著,另娶幾個妾補償、補償,也挺劃算的。」
「得了吧!袁環秋再沒人要,袁家還是會有最起碼的要求,一般小老百姓想娶到她委實也不容易。你呢?就別作發財夢了。」
「唉!有錢真好,再丑再怪也有人要。」
「嘿?別扯開話頭,我半個月前跟你賭這樁婚事不到一個月會吹,我贏了,五兩拿來。」
接著又是一陣催討賭債的混亂。眾人七嘴八舌,爭相報著自認靈通的第一手消息。環秋在一旁幾乎將茶噴出!
這些人其是有閑情逸致啊!對別人家的事情這麼有興趣,還藉以打賭,比她這個當事人熱中。這年頭的人都這樣有錢沒地方花嗎?那不如借幾兩銀兩來花花吧!雖然她家境富裕,並不缺錢。
說做就做。環秋帶著淺笑,起身靠近那幫人,興致勃勃地加入他們的談話。
「我可不可以也下個注呢?」環秋拿出五兩銀。
「當然可以!」眾人異口同聲,將視線從捏著銀兩的縴縴玉指,沿著手腕、手臂、肩膀、頸項,一路往上瞧,直到那張臉……
哇!哪里來的大美人?眾人的眼楮直勾勾地瞧著她,被炎陽殺得渾身奄奄一息的死細胞立刻又蘇醒過來。
「我說呢,袁環秋今午「只有」二十一,這回退親是今年第四次,歷年來第二十次,對象是宣莊王公子。總共四十兩銀。你們全輸了,拿來。」環秋一口氣說完,笑吟吟地伸手將桌上銀兩納入荷包。
「等等!怎知你說的就一定對?都還沒求證呢!」美人笑得讓人骨頭酥麻,可是事關銀兩,茲事體大,總算還有人清醒著,記得阻止她。
「不必求證,因為我就是袁環秋。」
這是她四年來首次發自內心暢快的笑,笑的再美不過了。「你們放心,不管哪家公子倒霉,怎麼倒霉也輪不到你們,千萬不要害怕喔!」她巧笑倩兮地豎起食指在眾人面前搖了搖。
平常冷若冰霜的面孔,今日乍現笑容,如同春風吹拂冬雪,驟化嚴寒,更將斗室照亮,說不盡的清麗嬌媚,教一群人看得呆了。
環秋滿意地掂掂重量,收好荷包。這些銀兩正好當旅費。她打算離開關中,邀游天下,這是剛剛下的決定。至于那些拿她終身打賭的無聊人,贏他們點銀子,一點也不必愧疚。她的笑話可是很貴的。
「你有何證據證明你是袁……姑娘?」一人結結巴巴地問道,打死也不敢相信。
飯館中適時出現的袁家僕從此時趨近環秋,恭敬地請她回去,證實了她的身分。
眾人面色青一陣白一陣,怎麼也不相信竟有女人拿著自己的終身當笑話來賭!
然而,她是笑話嗎?關中所有人的眼楮都長在哪里?怎麼沒人說過她是個大美人?
早知道就踫踫運氣上門提親去,說不定這個美人現在就在懷里了!眾人仰天長嘯,為「人財兩失」而飲泣。
***
沿著運河而下,環秋輾轉換了幾趟客船。
選擇走運河也是臨時起意,她的一生大半在陸地上度過,鮮少有機會搭船,既然要離家,就要過些不一樣的生活;既然要過不一樣的生活,便從坐船開始;既然坐上了船,干脆就一路坐到最遠的地方去。
于是輾轉幾趟,登上了前往揚州的船,一路欣賞著迥異于北方陸地的山光水色,享受流水搖晃之樂。
暫時,她可以不必去煩心家里逼婚的事。她留書出走以明志,渴望逃離婚姻枷鎖,雖然此舉不孝,但若不如此,總有一天,她將在心不甘情不願的狀況下,莫名其妙地登上花轎,嫁給一個只圖她銀兩和美貌的魯男子——依她目前的行情有來,這是最有可能的下場。
沉寂這麼多年,並不代表她已安于自己的命運,她一直有股離家的沖動。自從與表嫂日益親近後,「見見世面」這個念頭便在她心中扎根,一日日茁壯。
客棧那些碎嘴客,不過是催化劑而已。
但,畢竟是個北方人,環秋終究不習慣長時間坐船。她迷迷糊糊地中途下船,想稍作休息,下了船才知道來到了龍蟠虎踞的帝王之都——古城金陵。
井底之蛙的日子過久了,令環秋恨不得將天下盡收眼底,能來到這,也算是個不錯的意外收獲吧!她拎著簡單的包袱,進了金陵城。
繁華的金陵城內,隨便一家客店都是客朋滿座,她饑腸轆轆地站在一家客棧前,為難地看著僅剩的幾個空位子——十成十得和陌生男子同桌。誰敢這年頭出門的女子仍是少數,客店內極少有女客,尤其是她這樣的單身女子。她要嘛走人,要嘛只得留下同桌。環秋考慮著自己的孤僻習性能否接受和陌生人同桌吃飯。
正好一桌人用完飯,空出了一大張桌子,環秋松了口氣坐了下來點餐,暗自慶幸不必空著肚子再找下一家客棧。
才點完餐,她看到了個背著柴薪的男子,一拐一拐地走進門。
「喔?阿清你來啦?柴先送進柴房里,出來再領錢和吃的。」掌櫃的只抬頭看了他一眼,以手指著客店內部,又埋頭打著算盤。
男人拐著步子入內,客棧內也無人理會他。
環秋很難不去注意到這個男人。他的身材魁梧,在一群南方人當中顯得特別突出;
衣著雖粗劣但還算干淨,頭發隨意束在頸後,兩頰和下巴留有短短胡髭未剃,氣質陽剛但不威猛;背著一大捆看來絕對不輕的柴,穿著草鞋,拐著腳步,像是隨時會跌倒,教人替他捏把冷汗。
他是個瘸子!看著他雖顛簸但熟練的步子,環秋發現了這點。可惜了,他的長相不差,氣質更是特別……有股說不出的特別,初次見面使教人印象深刻。
有誰能將陽剛的氣質控制得如此恰到好處?過與不及,都將教人惋惜。這樣的人竟是個瘸子?!她在心里嘆了口氣。
環秋緩緩吃著飯,不一會又見他拐著腳步出來。
「來,這些吃的拿去,這是二十文錢,你找個地方坐著,別打擾我的客人。」掌櫃隨手拿給他兩個饅頭、一壺清茶,和二十文錢。
環秋睜著疑問的眼看著他。這男人有病啊?那一大捆上好的柴,沒有兩百文也有一百五,他才只拿二十文和兩個粗糙饅頭,以及一壺看來比自己的冷茶好不上哪去的茶水?她開始同情這個顯然不太聰明的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