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有話要跟我說?」
彩如看到母親坐在自己身旁,把手覆蓋在自己的手背上,也不太講話,就知道其實母親有很多話要給自己說。
「娘,我們母女倆無事不談,是嗎?」
「是的。」伍玉荷從口袋里模出了一封信來,道︰「彩如,我其實有封信要交給你看的。」
彩如接過信,有點莫名其妙地望著母親。
「這是你家翁在去世之前從大連寄給我的一封信,我是在他的死訊傳回來之後才收到的。」
彩如帶一點點震驚,她下意識地覺得信里一定有些什麼重要的訊息,要她母親傳遞給自己。
「娘!」
「你先看信吧。」
于是彩如把信攤開來,在燈下細看。
沒想到貝元有如此清勁的筆跡。
「娘,他的字很好看。」
「那年代,他們是從小就練習毛筆字的,你爹也像貝元一樣,寫得一手好字。」
彩如開始細細地讀著那封信。
信是寫給伍玉荷的。
玉荷︰這封信能平安的到達你手上,就是我很大的安慰,也許我們這輩子也沒有機會再見面了。
我是如此殷切地希望可以在我離世之前,把這些年,我一想跟你說的話,一口氣說個痛快。
玉荷,如果我告訴自己,那個玉荷妹妹與貝元哥哥的時代已在我的記憶中淡忘,那是自欺欺人的說法。
我畢生都不會忘記,珠江河畔你垂淚向我告別的情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寧願不吃飯,也要吸煙,就因為香煙裊裊向上冒時,我總在煙霧彌漫之中看得見你。
對你的思念,我是無時或缺的。
不錯,我也真心愛重翠屏,任何一個稍有良知的男人娶了翠屏這樣的妻子,都會覺得愛護她是一份當然,也是一份責任。怕正如你嫁了修棋,感覺也是類同無異。
玉荷,我相信我們不必為自己沒有在感情上從一而終,而生羞愧。因為當我們懷抱且深藏著這段彼此的摯愛真情的同時,我們是正常、健康、積極、真正地生活下去,為此我們沒有逃避活得快樂的機會,也沒有放棄愛重我們配偶的本分。當一個人成家立業而不開放心懷去嘗試跟對方相處,以至真心誠意地把感情放進夫妻關系內,是對對方極大的不公平。
幸好,我和你都沒有這樣做。
我相信這些年,我們各自孤寂地生活,所忍受的寂寞,以及彼此思念和需要的克制,已經足以證明我們對伴侶的敬重與忠貞,也使我們之間的愛情升華到一個值得引以為傲的境界。
如果我先你而去,請別流淚。
記得當年珠江河畔話別時,我給你說過︰「好日子必在後頭。」
修棋去了,我去了,世上還有我們的清兒和彩如。生命將無窮無盡地延續,把我們未完的理想實現,把我們的深情摯愛傳揚發揮。
只要肯定下一代會積極地生活下去,我們是無憾而終的。
如果清兒和彩如終于有日結成夫婦,請把我至誠至重的祝福給予他們以及他們將會有的孩子。
當然,我無法見到清兒和彩如的下一代成長,但我倒真盼望我們的孫兒可以知道我們的故事,並且謹記著,應盡他的能力去敬愛你和翠屏,使貝家和戴家總有一天站到人前去。
玉荷,你珍重。
元彩如讀罷了信,不自覺地伏在母親的懷里,她的呼吸加速了,胸臆之間有一股震蕩。忽而,一個做人的清晰觀念與正確宗旨闖進她的思維之內,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伍玉荷輕撫著彩如的頭發,柔聲地說︰「所以,彩如,別因你的懷孕而生擔憂和恐懼,貝家和戴家都要世代延綿下去,日子會一代比一代過得好。」
彩如溫柔婉順得有如一只小貓,靜靜地伏在那兒,隨著呼吸而生輕微的鼓動。
伍玉荷忽然笑了,問︰「清兒有向你說過,你的頭發很好看嗎?」
彩如抬起頭來,奇怪地瞪著母親,說︰「娘,你怎麼知道他曾這樣子說過了?貝清他真是傻瓜,硬要我把頭發留長,長發難以打理,在這個時候,更是不必了。」
「長發短發都一樣,我們家的姑娘,別的好處不敢夸,這把秀發倒是有點把握的。」
「娘,告訴我,」彩如忽然情急地問︰「爹是不是也對你說貝清給我說的話?」
伍玉荷點頭,道︰「是的,他說過。」
何止修棋曾有此言,就是她的貝元哥哥,小時候老是把玉荷妹妹腦袋上搖晃著的辮子看得出神,有日發覺十六歲的玉荷把發辮剪掉了,他幾乎嚇得慘叫。
「你怎麼啦?貝元哥哥。」
「好狠心呀,誰把你的發辮剪掉了?那麼好看的頭發,少掉一根也可惜。」
伍玉荷啐他一口,道︰「神經病,有什麼可惜,頭發剪了會再長出來嘛。」
是的,頭發剪掉了會再長出來。
可是,人死了就是死了。
伍玉荷的眼楮稍稍濕濡,她緊握著女兒的手,道︰「彩如,你的孩子將來也必有一頭好看的秀發。」
彩如興高采烈地答︰「且會遇到一個認為她的頭發很美麗的配偶,是這樣嗎?」
「是的。所以,彩如,把孩子生下來,當你看到她的一頭秀發時,你會很開心。我們會有足夠的力量把孩子帶大,教養成才。」
就這樣,戴彩如的情緒開始穩定下來,她覺得自己體內不單懷有一個有生命的胚胎,而且是盛載著一個屬于貝家與戴家的希望。
這個希望像一股強大的力量支持他們活著,且要活下去,並且活得比以前更好。
希望是絕不會泯滅的,只可能變個樣子得以實現。
她的母親伍玉荷必定曾有過跟貝清父親生兒育女的美麗夢想。
這個夢想並沒有破滅。
且是加進了章翠屏和戴修棋兩個可愛的人兒,匯合融化,成為貝清與彩如,再結合誕生出貝家的第四代。
這貝家的第四代的確有一頭美麗得出奇的秀發。
當貝欣探頭到這個世界來的時候,她首先就讓人看到她那頭柔順而出奇濃密的秀發。
伍玉荷把初生兒抱在臂彎,轉交到戴彩如懷里去時,彩如伸出那軟弱無力的手,輕輕掃撫著貝欣的頭發,以極虛弱的聲音對她母親說︰「娘,這孩子真有一頭如此出類拔萃的頭發,一出生就有這種發質,這種光澤,這種密度,真是太難得了。」
「是的,貝欣真是個漂亮的孩子。」
「將來有一天,會有一個愛她的男孩子跟貝欣說著她爹曾經對她娘說過的話,他會說︰」貝欣,你的頭發真好看!‘。我們就這樣一代傳一代的當孤兒,做寡婦下去嗎?「
「啊,彩如!」
伍玉荷再忍不住,跟女兒抱頭大哭起來。
在那個貧困得生命已不值分文的歲月里,為一個已逝的親人痛哭失聲真可算是個莫大的喜訊,證明生還者還有感情有感覺,並未麻木。
人只要不是絕望,才仍會流眼淚。
貝清的死,為彩如帶來的悲痛是徹骨的、銘心的、無法遺忘的。
她的哀傷充盈在體內每一個細胞、每一根血脈、每一條毛發,那像無孔不入的癌,把她剩余的、賴以維生的滋養都侵蝕掉、吞噬掉。
基本上,彩如是因為丈夫貝清的悲慘逝世,而不堪刺激,以致早產的。
生孩子時實在也失血過多,但在連裹月復都成問題的時候,往哪兒去找比較有營養的食物去補充體力?
貝欣出生後的三天,彩如已經奄奄一息。
守在她床前的伍玉荷,難過得眼淚老在眼眶內打轉,不懂得任情流瀉一臉。
那種實在想哭要哭,而又不敢哭、不肯哭的艱難與辛苦,真非過來人所能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