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回頭,任何現代人一回頭,就要變成《聖經》上的鹽柱,永遠地僵在原地,不可以再生活下去了。
不知為什麼,晚晴重新坐到下山的吊車上時,有一絲的惆悵。
是為再不會到長城來,相見時難別亦難嗎?
抑或有其他?
不要想,快快的不要胡思亂想。
杜晚晴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能不染一點滄桑,不因為她永放縱思潮,從不作無謂之思。
別說不會妄談風月,傷春悲秋,就算刻意地感懷身世,也屬不必。
每每一涉傷感的邊緣,她就臨崖勒馬,把心神寄托到實務上去。
她坐上了車子,跟司機不住地暢談,直至車子把她載到琉璃廠。一頭鑽進書局去,有盈萬的好書,古今文籍放在跟前,簡直目不暇給,眼花繚亂,心神都被攝住,再不去想其他了。
抱了一大堆書,返回酒店去時,她到櫃位取房門鑰匙,那接待員很恭謹地說︰「杜小姐,你有信件。」
杜晚晴微微心驚。怎麼會有信件?
沒有人知道自己住在這兒,北京更無親友。
除非家里頭出了大事。
臨行前,她把行程交給了母親,有王府飯店的傳真與電話號碼。她知道,母親是最懂江湖規矩的人,不會胡亂騷擾她的工作時間,只在有急事時,始作例外。
到達王府飯店的首天,她請求許勁把她的名字也交給登記處,就只為怕家里人有緊急事尋來之故。
杜晚晴急急把信封打開,抽出來的竟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證書。
攀登長城最高峰的證書。
寫上了杜晚晴的名字,也寫上了今天的日子。
誰送來這份證書?晚晴下意識地抬頭張望,竟見酒店大堂遠處,有個高大而熟悉的身影。
漸漸由遠而近,讓晚晴又看清楚了他那微微向上一提的嘴角,隨之而涌現的那個好看至近乎迷人的笑靨。
他走到晚晴的跟前來,說︰「生辰快樂。」
「多謝!」
「我可以邀請你共進晚餐嗎?」
「不可以。」晚晴答。
對方揚揚眉,沒有再說什麼。
晚晴心上忽有不忍,解釋道︰「今天是我生日,你知道?」
「我知道,听到你在城頭跟那擺攤檔的姑娘提起,故而把證書送你,作為不速的賀儀。是因為生日約了朋友在今晚慶祝?」
「不,沒有約人。只喜歡自己獨個兒靜靜地過,所以,對不起。」
「不要緊。一年之中總應該起碼有一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
杜晚晴笑,笑得開懷、笑得爽朗。
太有共鳴的一句話了。
「再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對方打算轉身就走,晚晴叫住了他︰「噓!晚飯不能奉陪,可是,容我請你喝一杯咖啡,多謝你的盛情和禮物。」
第10節只為他是中國人
他們坐到王府飯店二十樓貴賓專用的休憩餐廳內。
黃昏時刻,竟沒有一桌客人。
坐好之後,對方誠懇地問︰「你有興趣知道我的姓名嗎?」
晚晴笑了起來,答︰「敢問高姓大名。」
對方還禮,道︰「在下姓冼,名崇浩。」
「冼先生,你要什麼飲品?」
「咖啡,飛沙走石。」
「什麼?」
「在中環,有檔字號甚老的香港式冰室,那杯檀島咖啡,香濃無比,一定要免糖去女乃,才能品嘗真味。老板總是為客人做主,硬是高聲喊說︰」飛沙走石‘,意思就是黑咖啡。「
「中環哪兒?」
「近荷里活道。有機會回請你時,我帶你去一趟。」
杜晚晴忽然把眼光調向窗外,似有苦衷。
是的,縱是有緣,也只能適可而止。
日落之前,必須放上休止符。
杜晚晴從來未試過放縱自己。
即使在倫敦,她獨自一人求學時,圍在她身邊的男孩子有如蒼蠅吮血,晚晴依然保持清醒。
只曾有過一次意外。
那是她大學畢業試之前,功課緊得不能再緊,她還要在周末到電影院去做鐘點工作,當通宵電影的帶位員。人累得不成話。
那一夜,直捱至凌晨四時多,蹲在電影院的一角,不支睡倒了。
夢中,她看見自己跟隨著一大班同學,走進試場,坐好後,監考的教授派發試卷。
攤開了試卷,念著一條條的試題,思考答案。
想呀想呀,想破了頭,血氣上沖,頭痛欲裂,腦袋竟然空白一片。
完全沒有答案。
杜晚晴的手心在冒汗,繼而渾身滾熱,忽又一陣冰冷自腳心逆流而上,直闖心頭。
惶恐驚懼得開始不住發抖。
天,一切要完蛋了。
苦讀三年,功虧一簣。
上無以對父母,下無以對弟妹。
自己的家累重擔,忽然壓得整個人矮掉幾截,差不多只能匍匐在地,失聲痛哭。
這才驚醒過來。
「你怎麼了?」搖撼著她雙手的是跟晚晴一起做戲院臨時散工的大學同學傅郁輝。
他是十多年前隨著到唐人街餐館做廚子的父親到英國來定居的,一直勤奮求學,是個上進而得體的年輕人。
杜晚晴三年在英國的日子,只跟傅郁輝走得比較近。只為他是中國人,他對她友善熱誠而無機心,且他學業成績優異,具備了一切做朋友的好條件。
晚晴當時被搖醒後,猶有余悸,說︰「我驚!」
「為什麼?」
「交白卷,我交白卷!」
「別傻!我送你回去。」
暗郁輝一直護送著晚晴回她那租住的小房間去,並且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她,說︰「喝下,定了神,睡一會,再作最後沖刺,明天才是試期。」
「現在已經夜深!」晚晴自語道,神智仍未回復完全清醒似的。
暗郁輝坐在她身邊,不放心地說︰「不,就快天亮了。」
「啊,天亮?那就是說又熬過一天了。」
「晚晴!」郁輝輕喊,伸手掃撫著晚晴的頭發,感慨地說︰「這麼漂亮的女孩子,不應該受這種苦,不應受任何一種苦,但願有人能保護你!」
「郁輝,你能嗎?」晚晴微昂起頭,嘴唇顫抖著。
「我?」
暗郁輝忽然不忍看到那兩葉潤紅的唇,繼續抖動,他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
只那麼一接觸,杜晚晴就清醒了,觸電似的整個人彈起來,一直退到牆角。
「不!」
這輕喊的一聲,重重地傷害了傅郁輝的自尊心。
自此他再沒有跟杜晚晴打過招呼。
連這麼純品忠厚的老實人,也白白開罪了,只為晚晴要留身以待,承接重大的使命,她要管住自己,不願放肆,去嘗試接受真情。
杜晚晴想,自己會為這位初相識的冼崇浩,而稍稍放松自己嗎?
答案是︰不可能。
她說︰「冼先生來北京是旅游還是公干?」
「既有公事在身,又順道游覽。」
冼崇浩以為杜晚晴會問他所業盛行?然,沒有,杜晚晴只繞在北京的各名勝為話題,娓娓而談。
她顯然沒有興趣對這位新知作進一步的了解。
這令冼崇浩失望。
然,卻更提高了心內那種灼熱的跟杜晚晴來往的。
冼崇浩盡力把二人之間的距離縮短,他自動提供個人資料說︰「我是政府公務員。」
「是嗎?」杜晚晴嫣然一笑,既無贊嘆,又無鄙夷。這才令人焦躁和迷惑。
「自大學畢業後,就取錄了當政務官職位至今。」
「政府培養政務官員有一手,你現今定是行政上的高明之士了。在哪一個署或科辦事了?」
「我現今是布力行司憲的副手。」
杜晚晴听見布力行的名字,心頭微微顫動一下,表面上仍不動聲色,依舊眯眯笑,說︰「你是年少有為了。」
的確,看冼崇浩的年紀,似在三十上下,能夠躍升司憲副席,的確不容易。年來,或許有人材外流的現象,增加了市面上年輕人的很多晉升機會,然,畢竟後生還是充塞著整個市場,能夠突圍而出,別樹一幟者並不多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