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賽明軍離開建煌集團寫字樓後,她在中區最繁盛的地王區內,漫無目的地踱步。
越想,嘴角越自然而然地翹起來,苦笑。
心頭一個大問題縈繞不去。
從今之後,怕是連這份經年辛苦經營的精神與口糧,都要犧牲掉了。
怎麼可能跟左思程共處一間機構?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連往這個方向往下想,腿都要發軟,像在下一分鐘就要崩潰,整個人癱瘓在地上似。
中環,是永恆的熱鬧。
在置地與環球大廈的那一帶地段,熙來攘往,人們不至擦身而過,可是誰也沒看清楚誰的面目。這象征著沒有人認真關心旁的人與旁的事,只一股腦兒向著自己的目標進發。如果眼前有什麼障礙,就閃避,或推倒對方,務求通行無阻。
賽明軍想,自己是沒有能力、沒有地位、沒有把握將對方推倒的了。
現今的問題是,如果左思程是自己心目中的生活故障,對方會不會倒轉頭來,認為她才是非拔除不可的眼中之釘。
如是,誰更有資格從心所欲,是太不言而喻了。
賽明軍禁不住寒顫。
不期然地,在通衢大道上,以雙手環抱自己。
是敬酒不飲,飲罰酒?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還是自己過分杯弓蛇影,對方根本已把過去的一切不看成一件事,故然,不會予以處理。只要自己克服那顆不安的私心,肯把過去的一筆忘掉,就依然可以保有現今手上的安穩生活了?
賽明軍無聊地徘徊在中區,幾度經過建煌集團轄下的百貨商場,她都沒有走進去。根本上是心不在焉。
在街口的報攤處,賽明軍不期然地買了一份西報,緊緊地握在手上。
又喚起了一段應屬不堪回首的回憶。
左思程離棄她之後,賽明軍跡近于無家可歸。那種彷徨比如今更甚百倍。
賽明軍的父母數年前移民到加拿大去,在酒樓當洗盤碗的工作,把明軍供書教學。她在哥倫比亞大學商科畢業之後,才回香港找事做,謀發展。
當時寄居在姨母家,隨隨便便一份行政練習生的工作是不難找得到的,才上工不到半年,就在一個業務場合內,認識了左思程。
良宵花弄月的情與景,吸引力之大,莫可明言。
家里頭的抗議之聲,比起枕畔那喁喁細語,實在太微不足道了。
賽明軍決定搬家,租住一位中小學同學徐玉圓家居舊唐樓的一間尾房,名不正言不順地跟左思程過了一段她自以為是浪漫得無以復加的雙宿雙棲日子。
好景是永遠不常的。
當左思程向哭得死去活來的賽明軍說︰「我從此以後,再不來了。」
賽明軍拼命搖著頭,她以為對方只是一時之氣。
不會的,左思程在冷靜一個時期之後,他會回來。
最低限度,為她肚里的孩子。
當然是賽明軍估計錯誤,就是因為她肚里有了孩子之故,左思程更義無返顧地離棄她了。
這個男人言出必行,再沒有模上明軍住處。
明軍的電話接到左思程的寫字樓與家里去,都不得要領。
那一夜,她曾不畏羞慚的直叩了左思程的家門,那讓她進屋子里去坐的女人,自稱是左思程之母。
賽明軍怯怯地,只敢坐一半椅子,說︰「左伯母,對不起,騷擾了你。」
「要是只此一次的話,不要緊,賽小姐,你有話盡量說。」
一接觸,就詞鋒凌厲,完全不是善類。
賽明軍愣在那里,卻不知如何繼續接腔。良久才曉得訥訥地說︰「我希望跟思程見一面。」
左伯母清一清喉嚨,說︰「思程並不在此。」
然後她再解釋︰「我的意思是他不在本城。」
「嗯。」賽明軍輕喊,稍稍移動身子,以掩飾著她的不安。
一時間,她不知是否應該相信對方的這個報導,只好再問︰「思程他到哪兒去了?」
「因公到日本去了一趟,他早已離開舊公司,到新公司上任,這是你知道的吧?」左母說。
「他沒有向我提。」
「新的差事相當有前途,是一家財雄勢大的跨國地產公司,要栽培他,讓他接管整個東南亞的各個發展及合作計劃。听他說,一年之後,有機會進駐董事局。」
賽明軍微垂著頭,對左思程能有光明前途,她仍付予極度的關注。心里竟還掠過一陣子的安慰。
「所以,賽小姐,」左母說︰「希望你千萬要成全思程才好。」
「我?」明軍嚇一驚︰「怎麼會是我?」
「你若真的為他好,請遠離他。試想想如果有個女人,終日哭哭啼啼,陰魂不息地在他的辦事處附近出現,人家會怎樣想?對他的名譽又有什麼影響?」
左母看著賽明軍稍稍動了容,乘機再進迫一步︰「你們後生一代,口口聲聲的山盟海誓,可是,一到有切身利害關系,就露出本來面目。怎麼可以寧可死纏爛打的來個一拍兩散,也不肯放對方一馬呢?這叫情嗎?真令人大惑不解!」
「伯母,我是愛思程的。」賽明軍急著分辯,當下眼眶赤紅。
她覺得天下間最委屈的事莫如是有人以為她不愛思程,愛他不夠,甚至是虛情假義,企圖陷害左思程。
怎麼會有人這樣想?
「你恕敝我。這把年紀的人,不懂得你們後生的所謂愛情是什麼一回事了?賽小姐,我以為感情是雙程路才行得通。硬壓迫一個對你已沒有了感情的人承認你單方面的奉獻,這無疑是強人所難而已,因此而導致他個人事業與婚姻的損失,更是無辜。」
「伯母,不是的,不是的,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副模樣!」
賽明軍拼命擺手,渴望解釋什麼,可是舌頭像打了結,轉動不來。
「賽小姐,你大人大量,就請行行好,放過我們思程吧!」
很明顯地,左母在軟硬兼施。
現今賽明軍每一回想起往事,她就苦笑,那些粵語長片的老土情節,竟屢屢活靈活現在她跟前,是荒謬絕倫;可是,確有其事。
「賽小姐,實不相瞞,年青人有本事,也要有機緣,才可以大展鴻圖。否則,才干只會被埋沒。目前思程遇上了一個大好機會,是緣也分也,他發覺跟這位姓謝的小姐,情投意合,偏巧謝家是做大企業的,正好讓思程發揮抱負,一展所長。如果因為你個人的感情問題,而破壞了思程的婚姻與事業,固然令人難堪,就算你強行得直,不見得思程的人與心就全歸到你的一邊來。何必堅持要一拍兩散?」
左母捶一捶胸,說︰「不怕賽小姐見笑了,我也是個棄婦,當年思程的父親不要我母子二人時,我也是哭哭鬧鬧。要生要死就可以喚回男人的心意,縛得住他的心嗎?還不是我獨個兒撐到今天。我是以過來人身分向你們這些後生進一言的。」
賽明軍是一手扶牆,一手扶梯的走下左家住宅所在的那棟樓宇的。
一步一步走落階梯時,她有一個期望。
這個期望由輕微、迷糊,而至嚴重、清晰,甚至發展變成強烈、濃郁。
她以前是行差踏錯了一步,如果現今再差錯一步,就會直滾落樓梯去,月復中塊肉一定不保,就連自己都可能從此了斷。
那有多好!
因為什麼都在一分鐘內就解決掉了。
這個意念,一直騷擾著明軍,直至她忍無可忍,伸手抱著自己的頭,頹然地坐到樓梯口上,放聲啕哭,洶涌的淚水奔流出來,才悄悄把那個消極而恐怖的意念洗刷淨盡。
余下來的是一個要吃飯、要住宿、要生活下去的現實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