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澄有個怪僻,室不大也不打緊,一定要優雅,她才能安住其間,放心工作。
回到睡房去,祖蔭還未睡,正在看周末電視。看到妻子進來,對望一眼,彼此都似無話。
終于還是祖蔭開了口,說︰
「你跟我家人的嫌隙日深。」
穆澄不想分辨,因這是事實。
「是不是寫作令你煩躁?作家額外多心。」
穆澄還沒有回答,祖蔭已下結論︰
「當然,如果沒有你的這份性格,如何可以把空中樓閣寫成酷似現實的一個個故事?簡單一句話,完全是小事化大,無是生非的本領。但,穆澄,我告訴你,分不開工作與現實生活,是很危險的一回事。小說作品受歡迎,不等于做人受歡迎。」
穆澄把這番話全听進耳去,她腦袋內只清晰地浮現出一個問題。
什麼時候、什麼環境、什麼原因會令到自己嫁給這麼一個男人?
一個五官端正、有專業資格、有高尚職業、有健康身體的未婚男人,當年出現在穆澄面前。
于是,她就這樣的嫁了。
大概跟世界上很多很多很多女人一樣,到時到侯,覺得還是嫁的好,于是就結婚去。
從前嫁掉的女人,就是一生一世。
如今入錯行,立即轉行。
嫁錯郎?拍拍走個沒影兒。
律師樓頭,堅決要離婚的人往往是女不是男。
穆澄突然的回過神來,嚇一大跳,怎麼自己會一下子想到這麼毛骨聳然的大問上去了?
離婚!
不、不、不。沒有那麼嚴重。
連她筆下的男女主角,經常有鬧婚外情,也沒有一個離婚。
離婚不是穆澄能接受的一回事,就算想像自己接受離婚也有困難。
還是陶祖蔭說得對,自己原來真愛小題大作。
這一驚,使穆澄眼眶里原本要滾下的眼淚。嚇得縮了回去。
她立即回身跑回廚房,埋頭苦干。一直至疲累不堪,才回睡房,一頭栽在枕上,好歹睡去。
睡覺真是大快樂的事。
穆澄從來不介意自己會一睡不醒。
第四章
唯一可惜及顧慮的是親人會傷感。正所謂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然,如果真到了生無可戀,那又不同,還有什麼人的感情需要兼顧了?反正在生,也是各行各路,各自修行,就不必管其他,干脆只理自己的清爽為要。
此念一生,又是滿頭大汗。
這一晚,真是太驚人了,才壓熄了心頭那個離婚的歪主意,如今又想到輕生的問題上去。怎麼得了?
穆澄越急越睡不好,連連發著一些似是幻覺與想像的碎夢,完全輾轉反惻,直至天明。
不知是不是早晨天氣格外的清涼,穆澄覺得很冷。
她試擁著棉被,瑟縮著把身體蜷成一團。背上尤有一陣的涼快,分明是汗、冷汗。
忽然之間,身體內的血液文宛如萬馬奔騰一般,攪得她通體滾熱。極不舒服的。
一張軟被蓋著是熱,不蓋是凍,真不知如何是好!
穆澄輕輕地叫了一聲︰
「祖蔭!」
沒有回應。
「祖蔭!」
對方「嗯」的應了一句。
「我很不舒服。」穆澄嚷。
「睡吧!睡醒就沒事了。」
「祖蔭!」
「你別又無病申吟好不好?一個星期工作六天,只得今夜我可以安安穩穩地睡至日上三竿,你也要半夜三更嚕蘇個夠的嗎?」
祖蔭一個大翻身,干脆抱了枕頭,蒙著耳朵再睡。
穆澄沒有再作聲,她直怔怔的躺在床上。一直過了很久很久,陽光老早艱辛地穿過那一幢幢大廈的傾斜角度快到房間來,穆澄才撐著身手,試坐起身來,頭重得像有幾擔鉛壓在身上。
穆澄無法支持,再鑽回被窩里去。
這一下,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病倒了。
陶祖蔭不知往那兒去了?
穆澄一連喊了幾聲,全屋靜悄悄,沒有反應。
沒辦法,她只好等,等有人出現在睡房內,再圖後算。
這麼一等,好像過了一個世紀。
室內全然靜謐。
穆澄口渴得實在太厲害,迫不得已,她只好支持著,一步步,一手扶牆,一手扶椅的走入廚房去給自己倒杯清水。
旱時一滴如甘露。穆澄喝了一口水,才略為定過神來。
她伸手模模自己的額,發燙的。事在必然了。
病倒也真不足為怪,體力與精神同時虛耗受損過甚,就捱不下去了。
真不知大清早,丈夫就往哪兒跑了。
這麼的一個丈夫,要來何用?
幸好穆澄還曉得苦笑,證明只是小病而已。
電話鈴聲忽然在這個時間響起來,穆澄踉蹌地走過去接听。
「你醒了?」是祖蔭。
「是的。你在那里?」
「真是,我老早已跟朋友去吃過早餐了,你要不要出來走走了今天是星期日。」
「祖蔭,」穆澄掙扎著,連站起來,雙腿都有酸軟的感覺。「不成呢,我是真的病了!」
「你幻想成真,是不是?」
「我說的是正經話。」
「好!好!都信你,那麼,你是不會到外頭走的了,別等下又埋怨星期天,我都不關照你!」
「祖蔭,你回家來吃午飯嗎?」
「你既是不舒服,我回來反而要你忙這忙那的,我不就到媽的家去,或在外頭胡亂地吃點東西,反正到了下午就跟同事有牌局。你好好的睡個飽,我令晚會夜一點才回家來。」
這已經算是陶祖蔭最大的體貼了。
一整日,穆澄都躺在床上,沒有走動過。
直躺得實在腰酸背痛,才稍稍又支撐著病體,改為坐姿,扭亮了電視機,欣賞星期日的午間節目。
空著肚子餓了半天,穆澄實在再捱不下去。她有個怪脾氣,吸收工作量與食物成正比例。昨晚心情影響,已經吃得不多,隔了一夜半日只得滴水沾唇,太辛苦了。
于是她跑到廚房去,從冰箱拿出昨晚吃剩的菜肴,放到微波爐去熱一熱,就用膳。
食物吃下肚去,一陣溫暖充實的感覺。十分好受。
穆澄走回睡房的腳步也似乎踏實了。然。才再躺在床上去一曾,身體內就有異樣的變化,好像五髒六腑都開始扭曲,以致于慢慢移動位置似。
穆澄有點害怕,這種感覺越來越不舒服,越來越難受,越來越辛苦。
她又得竭力撐起自己。再跑進洗手間,緊緊趕得及把剛才吃下去的食物全部吐呀吐的、吐得一地都是。
身體像是停當了一點、舒暢了一點,可是那一地的髒物,氣味酸臭,刺激她的嗅覺,令穆澄趕快逃離現場。
因身子像掏空了的緣故,更覺軟弱無力,穆澄于是在床上一直昏睡。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微微轉醒過來,發覺周遭一片黑暗。往窗口望去,對面那幢大廈家家戶戶的窗口都已閃出燈光來。
原來,夜已深了。
祖蔭仍未回來。對,穆澄醒起來了,丈夫說今晚跟朋友有牌局,今晚夜一點才歸家。
可是,現今不是已經夜了?祖蔭這就會隨時回家來,穆澄醒起,那洗手間的髒物仍未清洗,這怎麼得了?
霍然而起,也不知那兒來的精力和狠勁,一下子就把洗手間的地板清洗干淨,才回到書房去坐好,如牛的喘著氣。
穆澄攤開了紙和筆,開始寫作。
她在病中寫作。
說到底,現世紀是太平盛世,也真不可能希冀有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大災難去刺激文人的思路與筆觸。
生活上能發生這一宗宗、一件件不稱心、不如意的小事,累積而成壓力。去幫穆澄尋求發泄,宣諸筆墨,應被視為以販文為生者的一種福份。
從這個角度看,對于所有的磨難,應懷著感恩的心,是真怨不得。
也只有在創作的過程上,穆澄的心境最無雜念、最專注、最投入、最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