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澄十歲大時,並不明白自己分明已經默默地吃了虧,為什麼周瓊珍還是不肯得些好處便回手?
直至她開始涉足社會。她才恍然而悟。
謗本上,江湖上就充塞著這種人。
周瓊珍對穆澄的報復,就是聯合一大班同學,杯葛她。
每天有兩度小息時間,同學們本來都三五成群的跑到操場去耍樂,或是在小食部買東西吃。
穆澄突然的被孤立了。
沒有小朋友敢跟她站在一起聊天、講笑話、說功課、談明星、跳橡筋繩、喝汽水。
一日之間,眾叛親離。
穆澄走近同學堆去,各人不是立時不說話,就是作鳥獸散。
本性無事生非的人,最怕天天過的都是太平日子,悶都悶死,難得有人領頭尋到個欺壓對象,也不管是非黑白,跟對方有仇沒仇,總之實行一呼百諾,單以湊熱鬧為目的,就夠興奮。
于是,穆澄四面受敵。
她一時間愣住了,要接受這前所未有的場面,無疑是震驚與吃力的。
四顧無人,她急于要找到個依傍。
平日跟她一起上學的李俊英。其實是她同一間大廈的芳鄰,應是最理想的求救及商議對象。
此念一生,頓時把氣餒的情緒壓下,立即在操場一角把李俊英尋著了,問︰
「我有話跟你說!」
「好哇!」李俊英答得爽朗︰「可是,我現在剛要到小聖堂去!」
他們學校後花園內有問小聖堂,熱心的同學,都趁小息時候去祈禱的。
穆澄因心情有異,一時間並未想到李俊英不是教徒,她從沒有利用耍樂時間敬禮神明的習慣。
穆澄只說︰
「那麼,放學時再說吧!」
李俊英又說︰
「啊,我忘了告訴你,今天放學,我約了同學要去看公余場,不能跟你一道回家。」
至此,穆澄覺得事有蹺蹊,她一時無語。
李俊英也是個聰明兒女,慌忙補充說︰
「這樣吧,今兒個晚上,你來我家,或我上你家也可以。」
穆澄愉快地點了頭。
到底是最談得來的好同學。當晚,兩個小女孩躲在睡房里商量對策。李俊英說
「求和吧!明天一早,你跟周瓊珍說聲對不起,大事化小!」
李俊英說這話時是老成而認真的。
穆澄反對,嚷道︰
「為什麼呢?我非但沒有做錯,且是個受害人。」
「可是,他們那一邊人多勢眾!」
穆澄沒有再說什麼,她抿著咀,在沉思。
一個她狐疑的問題,若隱若現的出現腦際。
「你沒听過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句話嗎?電影里頭的慣用語!」李俊英還是誠懇地勸她。
穆澄點一點她那小腦袋。說︰
「你明天陪我去跟她說嗎?」
李俊英答︰
「怕什麼呢?周瓊珍不會把你吃掉的,獨個兒跟她交代,好過有旁的人,萬一有什麼變卦,彼此下不了台。」
這就是說,李俊英不打算給她作伴了。
穆澄心上縈繞的那個問題,慢慢顯得清晰。
再過了幾天,問題不單浮現。且真相大白。
穆澄沒有跟周瓊珍講和,她默默地承受著班上所有的白眼與壓力。
本來上學放學,她都與李俊英結伴同行的,這一陣子,俊英的媽媽老陪著她上課下課。
倒是晚上,李俊英總在飯後就上她家來,借故問一些功課。跟她聊上半小時的樣子。
穆澄明白過來了。
李俊英自以為聰明絕頂,既不在風頭大勢上,站到穆澄一邊去,與眾人為敵。又不願意讓穆澄認為她不夠朋友,缺乏義氣。于是,只好自己奔波勞碌一點,在無人見到的時間,去應酬安撫穆澄。
李俊英的世故手腕,自小了得。難怪她被同學一直推舉為班長。對了,李俊英需要群眾基礎,以達到在班上參政的目的,故而她別無選擇,只得八面玲瓏。
為一個比較親近的同學而冒上犯眾怒的險,李俊英已決定不干。
穆澄至此,恍然而悟。
這以後,她也作出了決定。
隨李俊英去吧,人各有志。
晚上,當李俊英到訪,她卻在睡房里裝睡,沒跟她相見。
穆澄是敏感,還是小器呢?真是見人見智。
她給自己的解釋是,朋友是要來共患難的,且自己的友誼是見得光的,在大太陽底下閃閃生光的,而不是像孤魂野鬼般,只在黑夜才出現。
在那段極端苦難期,李俊英帶給穆澄的失望與難過,有甚于那凶巴巴的周瓊珍。說到頭來,周瓊珍只不過是那幾十個班上的同學之一,有什麼特別的淵源與交情可言?
然,李俊英卻是自己選擇的朋友,且是朝夕相處的好同學。
穆澄沒有怨言,她只是一骨碌把這些閑氣與苦惱吞到肚子里去。這一段日子,她額外用功。
沒辦法。連上體操與小休時間,都百無聊賴,只好靜靜地坐到角落去念書。
有一天,下課鈴聲下響,孩子們成群的涌出班房,到操場去耍樂,穆澄看看窗外,陽光燦爛,她干脆留在課室內讀書算了。
才翻開書本,就有個動听的聲音叫她︰
「穆澄!」
她抬起頭,看見了方詩瑜。
她們是同班同學,但少有來往。
方詩瑜是班上的馬騮精,一天到晚跳蹦蹦,只管玩得天翻地覆,是運動能手,功課低手。平時跟穆澄沒有交往,很有點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味道。
這一聲招呼,對穆澄而言,真是旱天之雷,都不知有多久,未嘗在班上有同學主動地跟她招呼了。
穆澄戰戰兢兢地問︰
「什麼事?」
「外頭這麼好天氣,你卻在這兒念書?」
穆澄苦笑。
「來,我跟你去跳繩。」
「什麼?」
「你不喜歡跳繩嗎?行,我可以跟你到沙地旁跳遠!」
方詩瑜的語氣肯定,沒有猶疑。
這令穆澄驚喜交集。
竟有人如此不著痕跡地幫自己一把忙。
在以後共同成長的日子里,穆澄最敬重方詩瑜的也是這一點︰她不但施恩不望報,她壓根兒並不認為自己曾對人有恩惠。
的而且確,詩瑜胸襟之廣,已勝穆澄。
只為後者對面前的愁苦與挑戰,以一個得體大方的辦法應付。
前者呢,對任何人情事理上的瓜葛糾纏,全部視若無睹,我行我素。
在這第一次的相交之中,穆澄認定方詩瑜是拔刀相助,但方詩瑜根本不認為穆澄需要什麼援助,她把周瓊珍布下的天羅地網看成透明,橫行直過,通行無阻。
人怕鬼,是普遍現象。
只為人未試過不怕鬼,如果試過,可能出現的結果,就是鬼怕人。在整個過程中,方詩瑜沒有向穆澄提及過有關班上冷戰與杯葛一事。她只是發現班上有一個小朋友可以陪她運動,如此而已。
穆澄最怕運動,她的功課了得。然,體育成績永遠僅僅合格,也不過是老師給的同情分而已。跟在方詩瑜身邊,體力不勝負荷,然而,心情愉快。
也真是時來運轉了。
大考過後、穆澄品學兼優,成績為全級之冠。這還不是意外,最令全校震驚的是,穆澄投稿參加中國學生周報的征文比賽,得了冠軍。這項成績,不但班主任臉上極具光彩,且各老師都與有榮焉。校長更明令高年級同學主編的校內通訊,要把穆澄的得獎之作刊登出來。
也真虧這麼小的孩子能寫出這麼老到深刻的文章,文題叫做「寂寞何價」,就是把她被杯葛的故事寫了出來。
簡單一句話,文窮而後工。誠懇的感情、真實的遭遇、徹底的領悟、流暢的文筆,加在一起,如何不有反應與掌聲?
說時遲,那時快,班上的氣氛頓時有異。
惡勢力似乎慢慢引退,首先跑回穆澄身體來的小朋友,就是那堆怕事的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