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硬充好漢,只怕「恭喜」二字,老出不了口。或硬生生地在唇邊吞吞吐吐的,欠了誠意,反添疑惑。
抱賀章德鑒與麥浩鈴百年好合,永結同心?一定是對我至大的諷刺。
忽然想起了跟麥浩鈴曾有過的嫌隙,更加一額頭冷汗。
江湖上人有句經常掛在嘴邊的笑話︰「千萬別開罪女人,因為她隨時有本事成為你的老板娘!」
實在是太好笑了。
包好笑的,當然是如今正正應驗在自己的身上。
女強人在公司會議室內所提交的業績報告,無論如何不及女人在枕邊所打的小報告權威。
餅往為爭取章氏利益而跟麥浩鈴發生沖突,至今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的愚昧與幼稚,竟如此之甚。
江山到底是別人的江山。本城著名的一位行政人員在一個教導年輕人如何踏入社會工作的專題演講會上說︰「對你的工作付予熱誠,但切勿愛上你的機構。」
為什麼?因為前者是投資在自己的能力表現之上,後者則是把注碼押在別人操縱的玩意之中,二者是有點分別的。
那一線之差,必須是過來人才能領會到其中的奧妙。
像我這種道行不深的人,何只愛上了自己的機構,且愛上了自己的老板,簡直大錯特錯。
封建時代早已過去,還單獨存在封建思想的人,當然是要踫釘子的。
千錯萬錯,所有的行差踏錯,都只能怪自己學藝不精。這份涵養,我還是有的。
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第一個念頭,就是辭職不干。
單是從今後要尊敬老板娘這一口氣,就難以咽下。
章德鑒結婚,何只熱辣辣地打了我一大巴掌,簡直是左右開弓,打得我金星亂冒,面目無光。既粉碎了一個美夢,踩踏了我的自尊,且把我經年在事業上的功績都抹煞掉。
世界上哪有大公無私這回事。
從前公事上頭,誰有道理,誰就得直。
現今呢,一定是麥浩鈴有道理,她得直,麥浩鈴沒有道理,也是她得直。
我是什麼?一個小伙計而已。
不錯,一念至此,我傷心欲絕,萬念俱灰,不如歸去。
人在最情緒低落之時,都應該曉得為自己的安全設想,否則,更容易頭頭沾著黑了。
也別以為我肯在章氏機構內苟且偷生,忍辱負重,就可以偏安。
沒有這回事的。
我已有不少江湖歷練,看得出來,如果真有胸襟涵養的人,必不會有如麥浩鈴的嘴臉。
小家子氣的人,說一句話,做一件事,就露了底牌。
我不能對她寄以厚望。
筆而,妄想在章氏得過且過,只會徒惹咎戾。
是非走不可了。
況且,朝夕再跟章德鑒相對,情何以堪?
餅往為他而拼命苦干的勁道,已經蕩然無存,工作表現,必會一落千丈。更何必予人口實?
女人的一切能量,始終源自感情,先天上的這種缺憾,是注定要吃虧的了。
我把寫給章德鑒的信,撕成片片碎。
再自抽屜取出另外一張雪自紙來,輕輕放進我專用的電腦打字機內。
親自打下了辭職信。
第36節
世情變幻莫測,才不過是六十分鐘的功夫,寫的一封信,送呈是同一個人,效果可以由相親相愛變為相分相離,奈何?
我把信封平放在台面,呆望了很久。
因為想起孩童時代看一些粵語片,那男主角為環境所迫,把一紙休書交到妻子手上去時,那可憐巴巴的女人,一副欲哭無淚、決意犧牲、以示成全的表情,相信正正是我如今的模樣。
太滑稽了,是不是?
已經是九十年代的今天,女人還是不能真真正正地獨自站起來,仍然希望能靠到男人的肩膊上去。
一旦沒有了依恃,就傍徨、就失色、就無助。
這封辭職信跟休書何異?
連一份養活自己的職業,都要失掉了。
從明天起,茫茫人海,又再浮再沉,不知何日,始登彼岸!
從前的女人,集飯碗與婚姻于一身。也叫做沒法子的事。
然,身為現代婦女,還如此不智,硬把事業與愛情,押在一場大小之上,真是不可原諒!
丑婦總要見家翁。我緩緩地站起身來,準備到章德鑒的辦公室去。
身子站直時,只覺腰酸背痛,筋骨松散。
人要堅挺正直地站到人前去,原來由里而外的要受一點苦。
多麼的無奈。
我還未伸手推門出去,就有人推門進來。
彼此都怔一怔。
互相凝望了一剎那。
人家說,一剎那可以足永恆。
是嗎?
我低下頭去,不欲對方看到我濕漉漉的目光。
心里想,我是會記牢這一刻的感覺,怕要在年老時回想從前,也能清晰地想起,如今心頭所承受過的震蕩,一種類似生離死別的震蕩。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濃不可化的強烈感覺。
縱使難忍的是離情別緒,而非歡愉的山盟海誓,仍屬刻骨銘心。
章德鑒問道︰「你剛要出去嗎?我阻了你的時間。」
我走向寫字台的一邊,趁機昂起頭,背著他深呼吸一下,把所有愁緒都硬壓下去。
「沒有,沒有,請坐。」
「不坐了,進來只為要告訴你一個消息。」
我回轉身,勇敢地對他微笑,說︰「你的喜訊?」
「嗯。」他竟然曉得臉紅,有點期期艾艾地說,「你已有所聞?」
「不是街知巷聞了嗎?」
無可否認,我這句話是有著酸氣的。
驀然發覺自己的不得體,立即補救,笑容在一秒鐘內浮到臉上去,說︰「恭喜,恭喜!我還忘了道賀,太失禮了!」
「失禮的其實是我,你與致生宣布了喜訊,我還沒有什麼表示!」
章德鑒說罷,隨即在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盒子來,雙手奉上︰「這是我買備了多時的禮物,一直打算送你。」
章德鑒的神情是有點尷尬和緊張的,或者新郎倌總是這模樣子。鐘致生的確也曾有過這種似笑非笑,靦腆而又慌張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早在听到你的好事近時,就把禮物買下來的,總未有機會相贈。希望合你心意,你會喜歡。」
我接過了,隨口應了一句︰「一定喜歡的。」
抬眼望住章德鑒,他也正在看我。
我甩一甩那頭短發,強自歡笑,說︰「其實,你不必送我禮物。」
理由是︰我跟致生已解除婚約。
可是章德鑒並不知道,他問道︰「是俗語所謂親家兩免嗎?不成呢,這麼些年來,就算是感謝你對我輔助的一點小心意,也是應該的。」
我笑道︰「老板,我回贈給你的禮物,希望你不會太震驚和失望。」
「什麼?」
我雙手奉上了那個白信封。
章德鑒接過了,有點愕然。顯然地,他意會到內里乾坤,于是立時拆閱。
閱畢,章德鑒慢慢抬起頭來看我。
在他的臉上沒有多少驚駭,只有一種淡然的無奈。
輪到我不想再看他,微垂著頭。
「對不起,不能為章氏繼續服務了。」
說著這話時,我心上翳痛。
「我明白。」章德鑒說。
我霍地抬頭,問︰「你明白?」
「你要專心做歸家娘,是致生的意思嗎?」
世間上多的是美麗的誤會,然而,這一個卻是殘酷的。
我連在他面前裝笑的權利,都得自動放棄。
何必要在這最後關頭還露出馬腳來?
既然是翩然無由而來,也得瀟瀟灑灑、干干淨淨而去。
「祝你永遠幸福!」
我微笑稱謝!
「同樣的祝福,給予你和麥小姐!」
章德鑒把那自信封在手上連連拍打了兩下,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轉身就離開我的辦公室。
門在快重新關上時,他再探了半個頭進來,說︰「楚翹,我感謝你,且會懷念你。但,我知道不能留住你!哪一天是你最後一日在章氏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