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住一個小房間,不方便之處,又何其多,肯定有另外很多閑氣要受。
李念真的際遇,我常引以為戒。
她畢業後,在中區靠近荷里活道附近租了一間尾房,雖說下班後關進睡房里,自成天地,無人騷擾。然,上洗手間、到廚房煮食、甚而在走廊打電話,全部要與其他並不相熟的同屋共住者打交道。好歹叫一聲午安早晨,臉皮還要放得輕松,滿含笑意刻意展示和藹,否則,人家一旦有了誤會,生了嫌隙,朝見口晚見面時便不好過了。
放工後反正還要花精力心思去應酬逢迎他人,為什麼不干脆討好相處家人算數?說到頭來,還是血濃于水,感情上的三更窮來五更富,到底容易雨過天晴。
每次搖電話找不到念真,最怕懇求她那包租婆留口訊,對方的語氣每每令我難受得誤以為自己向她求借金銀錢帛似的。
直至念真加了薪,自行安裝了獨立電話,我才算松一口氣,想她亦然。
每次去看念真回來,我就特別的覺得母親與我共住的小鮑寓相當可愛。
最低限度,我在房里太久太悶,還可以到客廳里伸伸懶腰。到底是自己地方,心上沒有打擾的壞感覺。
因而,要成家立室的話,若不能兩口子搬到一個獨立的小天地,還要租住房間,如要跟夫家的親戚擠在一處相處的話,無疑使生活上的舒適收縮減退。忍受不來!
少女情懷,當然有想過兩情眷戀,哪怕屋漏更兼連夜雨的浪漫。自犧牲之中感受到深情的那份壯烈與堅強,從來都夢寐以求。
然而,縱有共患難、同甘苦的情操與理想,還真要找到那個值得與之攜于合作的對象。
我從不忘記,人們未必會因你的妥協而自願修正對你的要求。為一個自己深愛的人與一份刻骨銘心的情感,而屢屢讓步和犧牲,是可以的。若是只為人生旅途上的一個伴侶,而要無了期地委屈自己呢?那是很不相同的另一回事了。
偉大的行為全仗偉人的心靈支撐。
我並不能過分高估自己單靠血肉之軀去抵受壓力的能力。
人生的伴侶何其多。
可以是一堆書、一撮朋友、一番事業、甚或一些嗜好,不必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對象。
我是比我的實際年齡世故成熟。
這有可能代表著一份早來的滄桑。
然,我不介意,我立心好好保護自己。
話說回來,若要談婚論嫁,對方沒有給予我驚天地,泣鬼神的戀愛,最低限度也要為我帶來比較進步的生活方式。
前者是緣份、是命定,無從努力。我亦強求不得。
後者呢,只講積聚而已,我有權注意、要求與選擇。
在這個層面上,鐘致生已經有了相當的基礎,他縱不能為我帶來生命上的瘋狂喜悅,也夠資格給我安定的下半生。
一下子想到那些銀行中上級職員在退休時有一筆可觀的公積金,我就苦笑,因不辨悲喜。
悲哀的是人生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今天已能預計到明天的發展,初踏江湖時已能看見退出武林後的情景,乏味寡情,甚而無聊至極。
喜悅的是到底算平平安安地度過此生,小經風險、小受磨難,已算相當福份。
因而,跟定了鐘致生,算是福份了。
我輕嘆。
至于說,人品呢?相處以來,我未曾發覺致生有什麼額外惹我憎厭的言行舉止。
很奇怪,我們還是在最初的表明動向意願的階段,我覺得跟他相處,已有點老夫老妻的氣氛。
太多的不言而喻,代表著溝通不成問題,可惜同時象征出平平無奇,缺乏刺激與突破。
章氏真的走運了,除了非洲的生意客路通暢無阻之外,其余美國的訂單亦滔滔不絕,單是輸往前者的銀器首飾,與運進後者的女裝絲襪,貿易金額竟高達每年六百多萬。
章德鑒和我實在忙得頭昏腦漲,不亦樂乎。
這天,章德鑒把一份早報放在我辦公桌上,說︰「我已刊登了一段雇用文員與信差的廣告,想這一兩日內,就有應征的來信,你且挑選合意的錄用,功夫太多,我們實在應付不來。」
丙然,應征信一大疊,花了我整整一個晚上,才整理完比。
而章德鑒又讓我擔任面試的主考官。
這份職責帶來了一份無比的喜悅與榮耀。
我對那個叫方婉如的女孩子說︰「你明天就來上班吧!」
話才講出口來,心上就有種前所未有的權威感。這種感覺原來很好受。
第18節
現在我明自為什麼當權者會得抓緊權位不放,連我這麼一個小職員,初嘗當權者的架勢,也使我心旌搖蕩,很受用。
這個方婉如比我還年輕,十九歲,剛預科畢業,念一年商科,現今一邊做工,一邊上夜校,考高級秘書文憑。
就因為看上了她勤學這一點,因而錄用她的。
當然還有另外一個決定性因素,就是她可以立即上工。
其他的求職者,最快也得候上兩個星期,我怕自己都要忙死了。
絕不夸大,這十天八天,因趕運貨品,日間奔波于廠房與中區寫字樓之間,每至黃昏日落才模返公司去,坐下來整理文件。
每晚直熬至十一時多,又披星戴月地趕回家去。
母親曾怪異地問︰「你這是干什麼了?差點比舞小姐還要晚下班!」
我懶得分辯,趕緊蒙頭入睡,隨她想什麼去。
這一晚,又搞至十一時多,章德鑒對我說︰「很晚了,一切留待明天吧!」
我把檔案簿合上,有點如釋重負。
「有人來送你回家去嗎?」
章德鑒這樣問,是因為致生差不多晚晚都在十時左右搖電話來,講好時間,在辦公大廈門口等我,送我回家去的。
今晚,沒有電話,因而章德鑒有此一問。
我搖搖頭,自動解釋︰「致生今兒個晚上有朋友擺結婚酒,不來了。」
「哦!」章德鑒輕輕地應了一聲,就再沒有什麼表示了。
我們是一塊兒走出中環的大街上的。
章德鑒為我揚手叫了部計程車,拉開車門時,他稍遲延了一秒鐘,就說︰「讓我送你回家吧,這陣子街道上治安不是那麼好!」
坐到計程車上去時,我的疲累一下子發作了,把頭枕在沙發上,身子稍稍滑下。
我心里驀地警覺︰怎麼竟會忘了儀態了,對方還是我的老板呢!
這微細的舉動,看在有心人眼內,是可以起誤會的。
太過不拘束、不客氣,只象征著自己以為跟對方的關系至為熟絡密切了。
我跟章德鑒,就是這種情況嗎?
苞在他後頭工作近三年的日子,不錯,很有點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親切。然,尊卑有別,我們依然有一份揮之不去的生疏與隔離,我怎麼都忘了?怕是累昏了所致。
于是,慌忙微微坐直身子。
章德鑒一路上並不做聲,他向來是個沉默的人。
車是差不多已到目的地了,他才像下了什麼大決心似的,分明看見他狠狠地吞一吞唾液,才跟我說話。
「我們今年賺了一點錢,這真要多謝你。」
沒想到他會如此真誠而客氣,一時間不曉得回答。
「我老想在公司里向你表示謝意,只因一忙,腦子里頭只有公事,別的就記不起來了。」
我原本可以回答一句半句,什麼「托你鴻福」之類的客氣話,只是總出不了口。
只覺領受了他的感謝,很有點天公地道似的。
我是確曾花了精神血汗在這章氏的生意上了。
別的且不去說它了。其實在這麼一間一人公司任職一年後,學曉了出入口生意的板斧門徑,要轉到較大規模的公司去,也不是沒有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