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智和我,分別回酒店房間休息。
我們的房間毗鄰,中間有一道自由上鎖或開啟的門。
浴罷,披上了睡袍,輕叩那扇門,想到賀智房去跟她聊聊天。
沒有人響應。
中間那扇門原來沒有上鎖,我推門進去,邊喊︰「三小姐!三小姐!」
整間睡房與浴室空空如也。
賀智的手袋還拋在床上,明顯地,她沒有走遠,定是在酒店的什麼地方留連吧?
獨個兒嗎?我孤疑著。
躺到床上去,想了一會,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翌日,四人仍是結伴去游了各式佛寺。
潘光中的表現越來越令我不滿,他總是陪著賀智走,兩個人談得搖頭擺腦,不知多投契。
賀智是不是一步步走進深淵去了?
回頭出了事了,我如何向賀家的人交代?甚至,我如何向敬生交代?
不由得微微驚出一額冷汗。
原來並不太熱衷到那座四面佛園去向她求些什麼的。敬生都已去世,世上既無靈丹妙藥可以起死回生,其余的一切,對我又何足掛齒?
然,為了賀家的下一代,我還是懇懇切切地向四面佛許了願。
「保佑香江,保佑賀家的下一代,讓敬生的基業得以一直在香江發揚光大,請賜予我無比堅忍毅力,且為完成我這個願望,盡我的責任。」
賀智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她卻比我還誠心地拜佛,在佛園的四面,跪躊了好一會,才離去。
步出佛國,只覺她一臉的紅光,真是容光煥發,信心十足。
不知賀智的心願,有沒有把這分朋搗蛋的潘光中攆出視程之內。
再下一天,潘浩元領著我們前去參觀潘家龐大的寶石加工廠。
最興致勃勃的是賀智。這女兒跟她父親最相似的地方是一旦接觸到任何生意,就活像是蜜蜂見蜜糖似,賴在那兒戀戀不舍。
但願賀智戀棧的是事,而不是人吧!
這個理想一下子就落空了。
一連四晚,每晚回到房里去不久,賀智就必定走個沒影兒。
這一夜,我不知是好奇心使然,抑或是真的掛心賀智,看她仍不在房里之後,我便跑到酒店樓下去找她。
鎊個餐館、酒店花園、大堂都走遍了,仍不見賀智的蹤影。
最後走過二樓那間有輕快悠揚樂音傳出來的酒吧,我探頭進去,只見座位疏疏落落的沒有幾位客人,小小的一個舞池內,卻有一對男女,相偎相依地扭在一起,完全陶醉于樂音之中。
我呆站著,直至確切認出那是我熟悉的一對時,才曉突然覺得尷尬,慌慌忙忙走回睡房去。
一夜沒有睡好。
有點像大難臨頭的感覺。
賀智這幾天,人是比在香港時活潑得多了,每個早上見她,都是那一身的輕快,讓他看去很年輕,一點都不像三十歲。
是戀愛了,唉。
我呢,剛剛相反,既急且惱,不知所措,分明的驟然憔悴下去。連潘浩元都能看出端倪來。
逗留在泰國最後的一夜,我什麼地方都懶得去,實在沒有心情。
賀智還是好興致,這是當然的了。
我也不好說她什麼,只管由著她跟潘光中逍遙去。
到底是最後的一夜。
但願從此是個結束,而非一個開始。
潘浩元來酒店找我,是必要陪我吃晚餐。
他凝視我良久,問︰「你有心事?」
「可以這樣說,誰沒有呢?」
「對。」
彼此維持了一陣子的沉默。
很多時,靜謐能代表很多說話。
不知我們心里頭想的是不是有雷同之處。
「你要保重身體!」潘浩元說,並且認真地加上一句︰「我會掛心的。」
我點點頭。
听了這話,不是不開心,不是不感謝。
然,更多的是無可奈何,令自己都幾乎要冷笑。
確曾有過需要對方掛心的日子,那時刻,潘浩元在那里?
完全的音訊全無。
黑暗之中,我永遠是自己掙扎,模索著,尋找出路。
誰曾試過好好的拖我一把?
有的話,就只是賀敬生。
而他,也不過是在一個最適當的時機,乘著我抵受困苦的韌力已經摩損至最稀薄的時候,扶我一把,讓我額外感受到有人庇蔭的輕松,因而一頭栽進他的懷抱去罷了。
听過一句俗語說︰「好命醫生醫病尾」嗎?
正正是如此。
其後敬生待我的確好,那才是我的真正幸運。
如今的賀智會不會也是力守孤城,已是人疲馬倦得到了一個極限,有人突然極力進攻,于是把心一橫,摔下武器,撤銷自衛,扯白旗投降去了。
唉,做人真難!
做女人尤其難。
這眼前的男人,如認為一句講地久別重逢之後的安慰話,可以令我感激流涕的話,也未免是太小瞧我了!
因而,我對潘浩元的關懷,竟突然的起了淡漠感覺,連一句多謝都欠奉。
「小時候,你不是這個樣子,你是開朗的,完全的心無城府,大有種天掉下來當被蓋的氣概。」
「對。可惜的是,一張張被蓋在身上,久而久之,發覺把整個人都壓扁了,還能優哉游哉?」
「敬生一直把你照顧得很好,是吧?」
「是,他是已盡全力,且屬超額完成使命。」
「為什麼他不離婚呢?」
一句話正中要害,這是敬生和我的死門,他竟敢對之挑戰,令我異常震驚且稍稍憤怒。
潘浩元看得出我的臉色驟變,歉疚地說︰「對不起,我失言了!」
話已說出口來,道歉不能彌補我所受的損害。
要我像舵鳥般,一遇事,就慌忙把頭縮進沙堆里,益見其丑。
我于是挺一挺胸,擔戴下來︰「人生屆無憾焉?要得了名份而喪失其它一切,並非我之所願。敬生有他對家族聲望的承擔。為我犧牲太多,也不一定是好事。」
「是寧可人負你。不可你負人的主義嗎?」
「可以這麼說。」
「你愛敬生比你自己以的多,多很多。」
潘浩元說這話時,牢牢的看著我,有一份極大的憐惜。
我微微的顫抖。
有點像個犯了事的小孩,以為人家不察覺,拿了件糕餅在手,誰知人家一轉頭,把他追到牆角去,還笑哈哈地伸出手來,把手上的糕餅取走。
我寧可被人清脆的賞兩記耳光,好過如此對待。
真的,為什麼潘浩元要證明敬生並不如此愛我,最低限度,他愛我不及我愛他深,故此,才下不了決心,跟聶淑君離婚,讓我白白委屈一世?
我寧可他明言,不必如此扭橫折曲,九曲十三彎的褒獎我的忠貞,其實是揭我的瘡疤。
無可否認,二十年來,為自己也為敬生,我不斷的自圓其說。
世界上沒有結不成與離不了的婚。
犧牲當然會有,有人連皇位都可以不要,何況其它。
絕少人願意爽爽快快的計算清楚欠債,雙手奉呈發妻,還我自由。
比較上,會有多些人肯日後的種種好處,長期向受委屈的一方攤還,敬生就是這一類。
當然,還有更多的人,得過且過,天公地道地只享受他的既得利益,將自己應該支付的,減至最少。
我的際遇不算最上乘,亦不算最低等,如此而已。
在潘浩元稅利的眼光與細心的分析下,我還是微微的矮了一截。
他只差點沒有說出口來︰「如果賀敬生能把你娶了,這才叫我無話可說。」
潘浩元現今有資格說這話,只為他是孤家寡人。
否則,他敢挑戰何人?
「人們都說,我們泰國的四面佛很靈,陪著你們去進香時,我差點也要跪倒下來許一個心願。可惜,我想不通,如果我心願能償,自己是安樂,對方呢?不知是福份抑或遺憾,因而,我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