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我等下就去當說客。」
「一言為定了,我擔保你們有個極端愉快的曼谷之行。」潘浩元在他寬闊的胸膛上一拍,天下間的至艱難之事也擔戴下來似,予人一種安全感。
對呢,就是這個動作。他從小就有這個慣性的動作了。
記得曾有那麼一次,我在鄉間給表兄弟,也就是我那姨母的孩子欺負了,巴巴的坐在後門門檻上哭。潘大哥走過來問明原委,就立即一手拉起我,一手拍胸膛,說︰「妹頭,不怕,我跟他們論理去。」
潘大哥那拍在他胸膛上的一記,每次都似是拍到我的胸口來似,給我無比的定力與安慰。
「細嫂,你也得加入我們的行列啊!」潘浩元對我說話。
我茫然,一下子回不過神來,根本听不清楚他在跟我說什麼。
「是的,三姨,你一定得陪爸爸觀光泰國去,不然,他老人家一定不肯成行。」
敬生的孩子都管我叫三姨的。听賀智的語氣,出奇的溫婉而又有誠意,真放下心頭大石。
當然,她的語調大可以酸溜溜地說「對呀!爸爸沒有了三姨陪在身邊,那兒也不是味道!」
丙真是這番語氣的話,也就太破壞氣氛了。
賀智總是個見慣世面的大家小姐,不至于太失風範。然,今晚的表現,卻真真少了平日的冷漠與疏離,添了一份恰到好處的親切和暢快,實在令我喜出望外。
下一道菜,就是上翅了。
主人家敬酒時,是我最尷尬與難為情的一刻。
如果沒有聶淑君的囑咐與認可,我並不方便跟在敬生後頭,向嘉賓敬酒。
如此一來。看在潘浩元眼內,我在賀家的處境如何,不問而知。再榮華富貴,再夫寵有嘉,仍露出至大的遺憾與至切的哀痛來。
怎好算呢?
驀然,我驚駭于自己這番感覺。
為什麼才跟潘浩元重逢不到半日,就總是惴揣不安,如此緊張和計較對方會如何看自己?
潘浩元認為我幸福與否,這麼的事關重大?值得我憂心戚戚,坐立不安嗎?
是不是心里頭仍有那麼一管小小的刺在,我好希望告訴他︰沒有了你,我依然活得頂暢快,甚至于無懈可擊?
我怕在以後的可能交往中,終有一日,潘浩元會得對我說︰「妹頭,老早知道你如此受苦受氣,我當日再辛苦也要把你帶在身邊一起走!」
不,不,不,我活得還真不錯呢,我不要跟什麼人走,我是賀家人,跟定了賀敬生這一生一世了。
我回轉頭去,望住了敬生。
熱熾期待而憂慮的眼神,使敬生意識到,是我要同他講什麼話了。
于是,敬生離坐走到我跟前來,輕聲地問︰「有什麼事嗎?小三!」
「沒有。」我緊緊地捉住了敬生的手,再無言語。
敬生似是心領神會,輕輕在我手背上拍了兩下,就徑自走回自己的那一席去。
到敬酒的時份,只見敬生仍端坐著,沒有站起身來。
賀聰走到他身邊,听他囑咐了幾句,就聯同賀勇、賀敏、賀智,加上賀阮端芳與上官懷文,一起巡迥敬酒去。
賀敬生安排了由他的兒媳子婿代表向眾嘉賓致意。
我們這一輩就一律不用亮相人前了。
我吁了大大的一口氣。
照說,這是個得體的安排。
而其實,敬生還只是六十歲,說老不老,自己親自攜著妻妾敬酒也是可以的。
他之所以干脆當上老太爺,多少是為了免得聶淑君和我又有機會無是生非,加添嫌隙。
豪門富戶之內,就是這麼一舉手,一投足,每一個看似微細的動作,都是一篇教人絞盡腦汁的文章。
那麼多的人渴望成為我們的其中一員,他們可曾想過侯門其實是沒有出路的木人巷,拳拳到肉,打得昏天黑地,落花流水,無有已時,而最難以為情的是死而後已,永不超生。
散席的時候,潘浩元握緊我的手,殷殷的話別。
與此同時,我瞥見了賀智跟潘光中,也站在遠處,款款而談。
念頭一閃而過,會不會是天賜良緣呢?
那潘光中,看其相貌,觀其風采,還真算是一等一的人材,何況家勢背景,也合著賀敬生夫婦的心意了吧?
如果能水到渠成的話,也真是太好了。
不論聶淑君如何待我,我對賀家的孩子還是切切實實地付予愛心的。
完全是為了賀敬生的原故。
許許多多年以前,賀敬生跟我走在一起。那時,我還未算正式入賀家的門。
賀敬生已是晚晚的逗留在我家里,自不待言。只那麼一晚,我發覺敬生輾轉反側,夜不成眠。
我輕喊︰「敬生,有什麼事嗎?」
我伸手模模他的臉,竟覺濡濕,我嚇一大跳,慌忙坐起身,扭亮了床頭燈,果然敬生淚流滿面。
還未問明原委,我心就是一陣清晰的翳痛。
「敬生,告訴我,什麼事了?」
「我擔心敏敏!」才說了這麼一句話,敬生竟肆意地哭出聲來。哭得簡直象個小孩子。
我趕忙緊緊的抱住他,像安撫賀杰似的對他說︰「快別這樣,嚇死人!敏敏會有什麼事呢?」
敬生嗚咽道︰「她出水痘,兼發高燒,熱度幾天都不退下來,醫生說再這樣子下去,人要能活,怕腦部也要受損害,小三,我好怕!我好怕!我愛敏敏!」
「當然,當然!我知道!」我一疊連聲的說,溫柔地撫拍著敬生的背︰「敏敏一定吉人天相,賀家的孩子都必快高長大,你別怕,別怕啊!」
敬生還是躲在我懷內,久久才倦極而睡。
做父母的,有那一個不疼愛自己兒女,把骨肉看成珍珠寶貝。
我愛敬生,敬生愛他的孩子,因而我也愛他們了。
如此的順理成章,只為我不要看到自己所愛的人擔憂牽掛、愁苦懊惱。
賀智如果有了好的歸宿,可以想象得出她父親會有多快慰了。
送客的隊伍仍是以賀敬生為首,依次是賀聶淑君,然後由賀聰帶頭,長幼有序的站立,向嘉賓握別。
我一直有意無意地在旁邊張羅,跟個別的親友款談幾句,並沒有排到送客的隊伍上去。
這種心理是怪異的,跟剛才誠恐敬生領著聶淑君去敬酒而遺忘了自己,好象有著抵觸。
其實不然。
只要面前有道階梯,可以幫助我下得了台,一點點的委屈,我是肯受的。不論是為著敬生安樂,抑或自己少惹閑氣,總之多一事幾時都不如少一事。像如今這個場面,排在送客隊伍中,抑或站在附近跟各式親友話別,看在別人眼內,也不會覺得我是備受冷落。所謂過得人,過得自己,也就算了。
這跟全家大細去祝酒,只余我一人,跟賓客無分彼此地坐著,面子是太過不知往那兒放,是比較難以忍受的。
只是不讓我太難為,我絕對肯禮讓半步。
尤其是今早,敬生要我戴上那套價值連城的翡翠,聶淑君的面色就沒有好過。
免得過我都不便再明目張膽地站到她身邊,將之比下去了。
那位阮家姻女乃女乃與姻姨女乃女乃雖說是站在聶淑君一邊的人,賭她們仍是會忍不住把敬生買下那只翡翠玉鐲的故事講得街知巷聞。
聶淑君的面子一定因此事而受損,不宜再加添她的刺激了。
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從沒有羨慕過聶淑君有這起所謂走得近的朋友。
我有我做人的原則,絕不同于他們。
好象我對群姐與芬姐這兩位知已,從來都不曾在人前說過一句半名有損她們體面的說話。我認為這才是愛護朋友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