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搖搖頭。
「你不懂英語嗎?我其實可以用粵語跟你交談。」
他這麼一說,我才發覺,由始至終,我未曾回答過一句話。
「都可以。"答。
這是一句很具鼓舞性的說話,最低限度示意我願意跟他繼續交談下去。
「你在這兒坐了多久了?」他用流利的廣東話說話,帶一點點口音,益顯得他稚氣,卻毫不討厭。
我看看腕上的表,答︰
「差不多二十分鐘。」
「進來時這兒沒有客人?」
「沒有。在你出現之前,這兒只有我。」
他連連點頭,臉上的神情像自說自話,向自己交代似的。
就因為他垂下了眼皮,我才敢肆意地再看清楚對方。面部的線條很柔和,以致烘托出一份純樸善良的氣質。那由面相所營造的氣氛,使我想起了一個人。蔣幗眉,我那從小到大的老同學,我父親晚年的紅顏知已。
當幗眉沉默不語,靜靜沉思時,模樣兒的憩息溫馴,就像眼前的這個人」我忍下住問︰
「她也許比你更遲?」
對方搖搖頭,說︰
「不會。我沒有任何壞習慣,只有遲到,老是改不了。她剛剛相反,齊所有的缺點,只有一個長處,永不遲到。」
苞著他長長地吁一口氣,情不自禁他說︰
「我就是愛她,愛她的十俗,也愛她的一清。」
我笑笑。
這個大男孩一定是在外國長大的,才有這麼洋鬼子的性格中國人哪會當街當巷當眾向陌生人訴說戀情?
我的好奇心其實不大,事不關己,己不勞心。本身的故事已正如一部長篇電視劇,素材大多,沖擊太大,並不需要任何不相干者的故事,去充實生活,尋求刺激。
然,我還是忍不住問︰
「她不遲到,那麼就表示她不會來了,是嗎?」
對方暮地抬起頭來,像被人刺了一下,痛醒過來似的。
那雙深遂的眸子,閃著淚光。
世上還有深情嗎?
我歪著頭,像欣賞一件稀世奇珍,企圖看出一些紕漏來。
他樣子還真是頂落寞傷心的,被我一語道破,立即無法自欺欺人。人一旦要面對現實和真相,怕是最殘酷的。我把面前的酒杯拿起來,向站在酒「巴旁邊的侍役示意,請他再給我添酒。並且不期然地招呼他說︰,‘要喝一杯嗎?」
他想了想,毅然決然地答︰
「好。」
我差點失笑。那麼一個大男人,表情像個未成熟的孩童,喝杯酒消愁解悶,也得費勁地思考及作出決定。
在外國長大的孩子,喝酒跟喝蒸餾水一樣多吧?他會是個例外?
侍者把兩杯威士忌斟來,他一飲而盡。
「請再給我一杯。」他對侍者說。
那張臉,在一剎那間就轉為血紅……
「你並不能喝?」我問。
他搖搖頭。
「喝醉了,你怎麼回家去?你並不住在這酒店吧?」
他又搖搖頭。
「醉了還是要醒過來的。醒後一樣痛苦,何必?
他的雙眼已布滿紅絲,奇怪地問︰
「你像是過來人?」
「一次失足,足以致命。」說著這話時,我仍微笑。
「你的故事,看來比我的要嚴重。我這已不是第一次失戀,依然屢敗屢戰,只需要一個時期養傷!」
我哈哈大笑。
「你笑我?」他駭異地間。不認為我能如此殘忍地取笑一個自白的傷心人。
「不,不是單單笑你。也許……」我略略組織思想,再說︰
「也許是笑你的但白真誠與稚氣。能夠如此自處,只須過三、五、七個月,你又是徹頭徹尾的一條好漢了!」
「根據以往的經驗,的確如此。然,」他非常認真地補充︰
「我是真要難過一段日子的,其間實在食不甘味,寢不安寧。也很辛苦!」
「來,干這一杯!」我舉舉杯。「于完了你好好地回家去。」
二人都一飲而盡。
「我祝你早日度過難關,重見天日。」
「你也一樣。」
「我的福分怕要比你差了。」
「是嗎?」他凝神望住我,有一點點的駭異︰,‘你並不像個失意人。」
我?
失意人的額頭上並沒有鑿著字。至于說以顏容惟淬,雙目失神,甚而披頭散發,去表現自己的落難,後果通常只有一個,就是更自暴其丑,更惹人退避三舍。
誰個在大太陽底下干活的人沒有憂傷、煩惱與創痛?都是自顧不暇,還哪來余情剩力去分擔別人的苦楚。
這年頭,人們連分享至親以外者的歡娛,也覺無謂與乏力,更逞論照應長期心境貧窮寒磣外人!
我就更不需要任何憐憫式的支持。
眼前的這個陌生人,年紀或不在我之下,然而,听其言語,觀其行狀,思想上的成熟程度,跟我是相差太遠了。
他的所謂失戀,大概只是年青人去舞會換舞伴的小玩意,跟杜青雲與我之間的深仇大恨,一定是天淵之別。
傍人擯棄的感覺實在很不好受,得不到自己心愛的人物,更湍惴不安,惶惶終日,多麼不幸,又一段愁難禁的日子放在我面前了。」
他說得不是不對。然,此君還未嘗試過被人設下愛情圈套,明目張膽、肆無忌憚地欺騙侮辱吧?那滋味仿如吞了烈性毒藥,將五髒六腑都腐蝕糜爛,痛楚滲入每一根神經,生不如死,無藥可救。非一般失戀情懷可比。
「振作一點,今日世界,沒有誰都行!我竟然安慰對方。
「同是天涯淪落人,沒想到由你來給我輔導。」
「既是曾經滄桑,言語易于引起共嗚而已。」
「太對了。」他又連連地點頭,這似乎是他的慣性動作,模樣兒有點像剎那間醒悟過來的乖孩子,很有一點點的可愛「我可以請你吃頓晚飯嗎?」他抬起頭來,相當自然地提出這個要求,眼神的誠懇,使人渾忘我們只不過是剛認識了三十分鐘。
「先生,你貴姓?」
總得在我考慮對方的邀約之前,讓我知道他的名字吧!
他伸手抓抓頭,一臉的尷尬。
「對不起,我姓單,中文名字叫逸桐,朋友都喊我莊尼!」
你呢?該怎麼樣稱呼?」
「江福慧!」
「沒有英文名?」
「沒有」「你不是在外國長大?」
「在美國念書,通共住了八年。」
「為什麼不給自己起個英文名字,圖個方便?」
「沒有什麼不方便。你不喜歡稱呼我江福慧,隨便叫我個什麼名字都成!」
「好,就叫你瑪利亞!」
瑪利亞這個名字不錯,通俗得可以。
中學時代,十個校內的女同學受洗為天主教徒,有九個都給自己取名瑪利亞。
小時候,少女的夢想是希望冰清玉潔一如聖母,長大後半以上的瑪利亞宜得自己是誘人的魔鬼,實在難堪寂寞,難敵孤清!
這瑪利亞的英文名字,意識上也像福慧。誰不渴望福星拱照,福慧雙修?然,到頭來個個都飽經風塵,歷劫滄桑。
也許,我是悲觀了一點。
我對單逸桐說︰
「好。莊尼,我今夜就叫瑪利亞。」
剎那間,毅然決然地豁出去,我很爽快地答覆他︰
「我們到哪兒吃晚飯去?」
「我的車子就停在外頭,且先帶你觀光一下市容,再行一定守好不好?
于是瑪利亞上了莊尼的車子。
風馳電掣地奔跑在多倫多市的街道上。
那是一輛林寶堅尼。
我不是不駭異的。
原以為是跟個小流氓,或者極其量是海外華裔的年輕土包子消磨掉這一夜。誰知竟然大失預算,單看他座駕的派頭,便要重新估計對方的身分。
當然,留居外國,逍遙度日的紈褲子弟,還是多的是。一輛九百萬港元的名車,也實在算不了什麼。
在海外生活,就有一個好處,沒有人輕易知道彼此的身世,都能以一個嶄新的形象出現,既隱沒了廬山真面目,就連過往曾有過的創傷,都可以收藏得密密實實,心頭會因此而頓覺一陣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