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競之歪一歪頭,神情有點天真爛漫,雖不配她的年紀,然,絕不突兀,絕不難看。
實在莊競之相貌極為年輕,難怪人們把她估計成未到三十的成熟少婦。
楊慕天終于開口了,他直截了當地問︰
「怎麼突然想到要來香港?為了業務?」
莊競之一本正經地答︰
「你難道不知道這九十年代將是筷子天下,世界經濟重心將轉移至亞太區來,我將以香港為基地。」
楊慕天望住她,神情並無半分疑惑,莊競之又說︰
「當然,這是表面原因。實際上,完全的為了你,慕天,為了要見你而來!」
楊慕天的心差點自胸腔跳出了口來。
這眼前的女子令人迷惑至極,才不過幾句說話,已一步一步地把他帶入迷離境界。
楊慕天問︰
「過去的,你不能忘記?」
「你能嗎?」
「我嘗試。」
「我不。我記牢一切,因此,如今我自由了,有機會了,所以我回來,最低限度,見你一面!」
「如此而已?」楊慕天問。
「當然的希望可以有其他,其權在你!」
這是相當誘惑而露骨的說話,出自莊競之之口,令楊慕天飄飄然之余,實在駭異。
他完全不舍得不去回味這句說話。
隨即,楊慕天在心里告戒自己,小心點,別是英雄難過美人關,晚哲不保!
楊慕天說︰
「我們已經分離二十年,很多事已轉變,包括人的個性在內,我未必再如你回憶之中的我!」
「不,」莊競之的眼神是堅定而灼熱,一股懾人的光芒飛濺到楊慕天的身上來,令他溫熱而戰栗︰「我完全相信三歲定八十,我並不認為你會有什麼轉變,轉變的只不過是環境,而不會是內心。」
楊慕天再一次地無辭以對。
莊競之說︰
「連當年你出賣了我,害我受許許多多的苦,我都能接受了,諒解了,我們之間的最大障礙已經撤除,只要你願意,我們還是可以在一起的。」
楊慕天有點覺得眼前金星亂冒,莊競之竟一派不在乎地說出,他曾出賣她。
她是完全知情。
「競之!」楊慕天輕喊。
「是那些蛇頭給我說的,他們說顧春凝只籌到一萬元,亦即是一個人的贖金,故此你出去了,留下了我。」
「你相信他們的話!」
「對,我相信。因為不只那兩個壞蛋這麼說,還有那位帶你出九龍尖沙咀的阮小雲,她父親也是屈蛇集團的一員,她也對我這麼說。小雲不會說謊,其後她幫了我很多的忙,她是個好人,所以我信她。」
楊慕天不能自辯。
他一直以來想好了的一套謊言,完全的用不著。
尤其是當他接觸到莊競之那誠懇的天衣無縫的眼神時,他知道莊競之對那阮小雲的報導完全深信不疑。
而事實也真勝于雄辯。
楊慕天怪異于莊競之的反應。
她會不會是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早已心懷不軌,伺機報復?
楊慕天心驚膽戰。
莊競之卻泰然自若,說︰
「幕天,那一陣子,你曾令我傷心欲絕,其後,我遭遇到的艱難辛苦,真的應驗了當年在小山上,你被蛇咬傷之後,我的誓言。你還記得嗎?我當天起誓,如果你的生命得以延續,我將以百倍的苦難補償,是真的,誓言一定會應驗。」
競之說這話時,臉容莊重嚴肅得近乎聖潔,教人不敢迫視。
她對承諾的執著如此牢不可破,有一種山崩地裂均不能動搖的愚忠與愚誠。
「一定是因為我的誓言,上天才安排我們分離,也只有把我和你拆散了,那些世間的苦才真正是苦。」
「你那以後的經歷究竟如何的苦?」
「苦不堪言呢!也不是今兒個晚上能給你細細道來。總之,一句話,我撐得支離破碎,身心都殘缺不全。我之所以終于能生存下去,除了命運安排之外,也因為我在苦難中感悟到一條道理,人在極端的彷徨恐懼折磨之中,什麼都不會想,只會拼命爭取自救的方式,然後才可以月兌險。因而,我了解了當年你舍棄我的心情,並且原諒了。」
楊慕天在心里吁出長長的一口氣,他一直看牢莊競之。
人若是說謊,臉上的肌肉無法全然舒坦,眼神也不可能如此落落大方。
莊競之的表現令楊慕天出乎意料之外的滿意。
「自從心里頭有了出路,愛你的心再度熱熾。以我的苦難去換你的平安,甚至一路順風,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心里頭一安穩,日子再艱難也活得下去,竟也撐出頭來,我一直地期望,慕天,」競之緊緊抱起了慕天的手︰「我們總有重逢的一天,我盼到了,我盼到了!看,我要安排一個非常出色的方式,在你跟前亮相,也在所有人面前亮相。這也就是我把巨宅買下來,定名為‘競天樓’的意願。」
一切彷如在夢中。
楊慕天被突然的驚喜,弄得迷糊了。
已有其他客人尋到他們這個角落來了,莊競之不得不招呼他們。她于是笑著跟楊慕天說︰
「慕天,這兒的清晨,煙霧彌漫,更詩情畫意,你若能來跟我共進早餐的話,就是太好了,我們還有很多很多話要說。」
又是無眠的一夜。
楊慕天每當有業務上的重大決策要細心思量,他必把自己鎖在書房內一整夜。
盧凱淑早已習以為常。
這一夜,楊慕天在書房內呆坐至天明。
完全迷惘。
不知所措。
這個似是天下間至善至美的女子,翩然回歸,全為自己而來。
莊競之像不像一朵萬眾期待的曇花,貯候經時,突然地只為他楊慕天而盛放。
競天樓,好一幢競天樓!
太有意思了。
最難得的是莊競之一手已經抹淨了前事的不堪,她完全證實了楊慕天歷年來為開解自己而引用的角度是正確的。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只要除了自己之外,就輪到她莊競之,便可以了。
楊慕天想,這又有何難?
發展至目前為止,一切都合情合理。
當然,得來太容易的成績,不一定持久,或仍有蹺蹊在內,仍是要防範的。
楊慕天是有點不放心,自己的運氣年來已不算差了,還竟在四十出頭之時,才真正算得上鴻運當頭,那麼的不枉此生?
若跟莊競之聯手,天下就是楊慕天的天下了。
柄際財經雜志,很難不把他放在本埠富豪的首位,也當然順理成章地躋身于世界名流之列。
這些年來,自己要超越財富排在前頭的幾位,委實是太難了。
要贏手無寸鐵的婦孺,當然易如反掌。
可是,江湖道上已闖出名堂來,成黨成派的,就很難移動他們的地盆。
誰不想武林稱霸,傲視同儕。
苞莊競之聯手算不得裙帶尊榮,只不過是牡丹綠葉,相得益彰而已。
這種運氣,人人求之而不可得。
怎可能抗拒誘惑?
一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若要他完全放棄冒險,以策萬全,委實是太舍不得了。
只須步步為營,搜集更多資料便可。
輾轉思量至差不多天亮時,楊慕天才小睡一會,就立即醒過來梳洗。
他要應莊競之早餐之約。
一直風馳電掣地親自把汽車駛上半山,到達競天樓。
女佣把楊慕天帶進大廳,再繞道出了花園,招呼楊慕天在那玻璃小屋內坐,且禮貌地解釋,
「小姐囑咐,今早的早餐開在花園吃。」
苞著便退了下去。
玻璃屋根本是臨崖而築,鳥瞰著維多利亞海港與九龍半島,風水之佳妙,無與倫比。
香江的早晨,迷蒙清爽,游離若夢,尤其可愛。
「慕天,慕天,慕天!」
銀鈴似的叫聲之中,夾雜著濃濃的笑意,自遠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