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一揭開那個大木蓋,就見鍋盤里盛著幾個饅頭。
慕天的手像是從胃里伸出口來的。那三只髒極了的小指頭抓到雪白的饅頭上,明顯地立即出現烏黑的指印。
電光火石之間,慕天震驚地想,只要一口把這饅頭咬下去,就不折不扣地成了個賊了。
從小,父親連自己一丁點兒的歪品劣行也不原諒,連說話講得夸張一點,都被父親訓斥一頓,何況不問自取?怎麼一夜之間,父親成了階下之囚,母親失蹤,自己淪落成了個可憐兮兮的小毛賊呢?
豆大的眼淚,一顆一顆,晶瑩地跌落在那個印有三個小指印的饅頭上。
男人大丈夫,頂天立地,一定要做到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才叫有點志氣。
才十二歲的他,已曉得要有英雄氣概。
這就把饅頭放下,拔腿便跑吧!
然而楊慕天雙腿正在抖顫,餓得實在四肢酸軟。
一個小饅頭握在手里,停在半空,放回鍋里去,跟往嘴里塞,那歷程都一般艱難。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後腦就是一陣劇痛,分明給人用硬物重重地打著。
慕天「哎喲」一聲,饅頭從他手上飛月兌,他下意識地撫模著後腦,同時轉過身去。
「看你這沒家教的小毛賊還敢不敢偷我的東西?」
「四嫂!」慕天驚叫。
眼前的四嫂,竟一手拿著一條粗木板棍,一手叉著腰向他呼喝。
「四嫂,求你,我好餓!」慕天訥訥地說,羞愧帶來的難受,比他後腦的痛楚更甚。
「餓就要偷了嗎?吃不得苦就學你娘卜通一聲投水去吧!你快快地給我滾!」
「什麼?四嫂,你說什麼?」
慕天嚇得眼淚在眼眶內直打轉,不敢掉下來似的。
「我叫你滾!」
四嫂拉起慕天的衣領,像老鷹捉小雞,半拖半拉把他扔出後門去。
慕天扯直了喉嚨嚷︰
「告訴我,我媽是不是真的投了水了?」
「四嫂,四嫂,求求你,我媽以前待你不薄!」
慕天捶著緊緊下了橫栓的周家後門,放聲啕哭。
一直哭至身上剩余的水份都好像抽干了,才稍稍地止住。
他疲累、傷心、惶恐、絕望、饑餓、口渴。總之,能想像得出的苦難,都一下子朝他身上發生了。
為了什麼?
如今父親肯定生不如死,母親又生死不明,自己呢?
來不及再細想,一個強烈的意念升到腦海里來。
那周四嫂說母親已經投水,是真的嗎?
不知哪兒來的氣力,慕天一邊抽咽,一邊直奔至山邊的河畔去。
河水淙淙,澄明清冷,兩岸連人影也沒有一個,楊慕天只得干站著發呆,嘴里不住地喊;「媽媽,媽媽,你在哪兒?」
他跌在河岸的草石之間,再次嗚嗚痛哭,泣不成聲。
良久,有只小手輕輕撫若他的頭發,然後驚呼一聲,
「你還是活的呢?」
慕天微微蠕動一下,揚起臉,看到了一個帶著驚駭的,然而肯定是溫柔的微笑。
是個小女孩,向著他,背著太陽,蹲著。
陽光灑在她身上,像為她瓖上一層金邊似的。
慕天曾經跑到這鄉間唯一的教堂去听道理,只為那意大利來的神父,要在聖誕節前分發糖果給村童們。他听過神父講耶穌出生的故事。
那聖母的出現,在神父的形容下,有一點點的似這跟前的小女孩。
當然,楊慕天想,這小女孩還小。大概比自己還小兩三歲的樣子。
可是,她臉容慈藹聖潔,還有那個甜甜而友善的笑意,教他尤其感動。
好像一百年未曾看過這麼溫柔安樂的場面。
尤其女孩子的眼神,寧靜之至,迷離若夢,如此有效地去撫慰著慕天悲痛而仿徨的心。
宛如在安慰他說︰
「別怕,有我在這兒,一切就好!」
丙然,不是幻覺,那小女孩對他笑了笑。
「你怎麼了?是不是不小心而摔倒了?你看你,竟然一頭一腦都是血!」
小女孩拿出一塊潔白的手帕來,往慕天的後腦一揩,血紅的顏色染在手帕兒上。
可幸兩個孩子都沒有驚恐。
慕天睜著他那雙大眼楮,牢牢看著正在照顧他的小女孩,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小女孩問道︰
「你得快快回家去,讓家里人給你包扎傷口。」
慕天只是搖頭。
苞著,眼淚又不期然地奪眶而出。
小女孩捉住慕天的手,溫柔地說︰「好男兒,怎麼一下子流起眼淚來,很痛了,是不是?」
慕天又搖頭。
「你怎麼了,只是不作聲呢?你不把困難說出來,教人家怎麼幫你?」
小女孩的一點嬌嗔,將楊慕天整個人軟化。
慕天說︰「我餓呢!」
小女孩悶聲不響,自她身邊的小布包中取出了一個面包.來,歡天喜地地交到慕天手里去。
慕天望住小女孩,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
「吃吧!吃完了,我還有一個梨子可以跟你分著吃。」
她此話一出口,就像一道活命金牌似的,拯救了慕天一命。
三扒兩撥,一個大面包就報銷了。
兩個孩子移動著細小的身軀,坐到了河畔樹蔭之下去,稍稍避過陽光。
「你叫什麼名字?」
「楊慕天!」
「我叫莊競之。我們拉拉手,做個朋友好不好?」
「好。」
莊競之伸出小手來,讓楊慕天兩只手緊緊地握住了。
「謝謝你,你是我救命恩人!」
莊競之笑,笑得天真而燦爛,問︰「現在還餓嗎?」
楊慕天尷尬地點點頭。
莊競之已從小布袋中掏出一個梨子來,遞給楊慕天。
慕天接了,說︰
「好呀!我們分著吃吧!」
競之扁著嘴,想了一想;說道︰
「不好,還是由你獨個兒吃吧!」
「我已經把你的面包吃掉了!」
「不相干,梨子是分不得的!我從前听人家說,分梨就是分離,我和你剛拉了手,成了朋友了,怎能一下子就分離?」
競之的笑意是誠懇而親切的,她再鼓動慕天︰
「吃吧,我不餓,我看著你吃就好了。」
慕天把梨子吃光以後,他們交換著彼此的故事。
莊競之告訴慕天,她是北方人,父親莊世華是個教中學的老師,被下放到這兒來,每天得下田操作干活,學習種植稻米。母親是為她而難產去世的。
這天,剛走到河邊來采小花,就遇上了楊慕天了。
莊競之在听完慕天的故事後,一臉同情地望住他,說︰
「真沒想到那周四嫂如此凶啊,讓我拿條手絹兒替你包扎好傷口,再去想辦法。」
競之的確是一邊試當他的護士,一邊想她的辦法。—兩個孩子有商有量之下,決定先解決了眼前的住食問題,再去理會如何救父尋母。
競之本來要把慕天帶回家里去的,慕天只是不肯。
他有他的顧慮,只為想起昨天以及今早的經驗,他意識到成年人對自己的態度,已隨富戶命運而做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不論他們是乘機宣泄經年的妒羨,抑或完完全全的迫不得匕,身不由己,後果也是一樣的。
慕天不肯再冒那被人呵斥辱罵欺凌甚至遭受毒打的苦。
似乎除卻了眼前的這個小小競之,他不再打算信任及求助任何人。
競之沒有辦法,只得先陪著慕天走回那小山洞去,視察這臨時居所。
小競之一定是個有主見的孩子,她望了山洞幾眼,沉思片刻,就對慕天說︰
「你姑且在這兒等我一等,我很快就回來看你。」
競之回到山洞去時,已是黃昏日落。
真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她抱滿一手的竟是一張小薄被,以及幾包干糧,連水果都帶來一大包。
此外,競之點點頭,示意慕天放心,再從小袋里拿出一盒白膏藥來,輕輕地涂到慕天後腦的傷口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