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的網球場自父親去世後,一直無人問津。從前父親總愛在周日約一二知己在球場見個高下。父親其實是個球類運動的高手,我們父女倆都生性怕水,從沒有試過游泳。
杜青雲一人對我和蔣幗眉,竟游刃有余,輕松至極。只我們兩個女的,東擋西截,疲于奔命,以至大汗淋灕,嬌喘不已。
如果這不是一場球賽,而是另一種男女人際關系呢?
表現會不會跟現時的一模一樣?球像一陣勁風撲面而來,我老是遲那麼幾秒種,就撲了個空!
「你不專心呢,故而失分!」杜青雲走近來,把個球拍擱在肩上,一派老前輩的模樣,煞有介事地訓我!說罷,隨手拿起飲品骨碌骨碌地把一大杯橙汁喝光了。
我一直看著他喉嚨上上下下地鼓動,竟有那麼一陣子的神往。
回頭瞥見幗眉正目不轉楮地望住我,心上一急,立即通身火辣辣,怪不舒服的,直情不知所措!
這蔣幗眉不知安什麼心,老是虎視眈眈的,神情怪異,像要在我身上探索什麼似的!
她從來不是這副模樣的!
幗眉並不美艷,然,她大方,且光明磊落,從小到大,未嘗有過半句噯昧的說話,半分猥瑣的行動。這是頭一次,她讓我覺著有點鬼鬼祟祟!
為什麼呢?
為了眼前這個杜青雲嗎?生怕我把她這久別重逢的男同學據為已有了?
此念一生,我隨即告訴我自己,別再胡思亂想下去了。
要不是自己心里頭有鬼,怎會聯想到這麼荒謬的問題上去?
杜青雲不錯是一表人材,然,如果我跟蔣幗屑都屬意于他,要一決雌雄的話,幅眉的條件怎跟我比?論財富、論家勢、論樣貌,甚至論才學,我都不只比幗眉更勝一籌!
然,娶妻求淑女。男人對終生配偶的要求,並不同于老板雇用職員,我那一總的條件,很多時只是障礙!
杜青雲不像個沒有志氣的男人要置業興家的話,他身旁的伴侶最好就像蔣幗眉,擁有中上的教育程庹,性情委婉溫文,模樣光潔純厚,家里頭人事簡單,職業高尚卻非奪目,一切都恰到好處,整個人舒暢而不耀眼,安柔而不霸道,實實在在是賢內助的上上之選!
我回望他倆一眼,好一對壁人!
在花園的球場里消唐了近兩小時,我招呼他們在家里吃飯,款款而談的也只有他們二人,我只間中無可無不可地插幾句嘴,心飛馳至老遠,尋不回來!
實實在在的太多雜念!
大抵,我仍免不了一直記掛著張佩芬!
送走了杜青雲和蔣幗眉,我頓覺疲累不已,連一口氣跑回睡房去的力氣也沒有,只頹然地跌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生活上虛耗人的精力最甚者,不是繁重的工作,而是感情的羈絆。
從早到晚,郁結在心頭上的情童,不管是為了父親抑或自己,老是似有還無,一陣子踏實,一陣子虛無的滋擾著我,教人累得一塌糊涂。
瑞心姨姨坐近我身邊來,拿手推推我︰
「慧慧!怎麼還不去睡了?」
「只坐一陣,這就去睡了!」
瑞心姨姨望住我,笑問︰
「那位杜先生是利通銀行的職員嗎?」
我懶懶地答。「嗯!」
「怎麼跟蔣小姐像十分熟絡的?他們不是今晚才相識嗎?」
「不,他是幗眉的老同學1」
「阿!」瑞心姨姨應著,眼珠子連連轉動,再問︰「是蔣小姐把杜先生給你介紹的吧!」
「什麼?」
「是她把他介紹到利通來工作嗎?」
「不!」
「蔣小姐頂關心你的,從小到大,感情濃得姊妹似的,然,慧慧……」瑞心姨姨有點欲言又止。
我好奇怪地望住她,問︰「無端端講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呢?」
瑞心姨姨竟漲紅了臉,訥訥地解釋︰
「我的故事就是個前人先例了吧!我跟你母親從小玩到大,對她的尊重與愛護,也真有如蔣小姐對你的一式一樣,然,一涉及兒女感情,就免不了自私了!」
我听呆了。
「慧慧,我看那位杜先生,雄姿英發,大方爽朗,很有一點點你父親當年的氣質風範,且又是在銀行界任事的……」
「瑞心姨姨,你想到哪兒去了?」我怪叫。
「慧慧,時代縱使不同了,女人的需要還是一樣的。你父親生前最擔心的還是你的婚嫁……」
我霍然而起,徑自跑回睡房去。
房門重重地在我背後關上,我把自己拋在床上,整個胸脯因激動翳悶而不住起伏。
我實實在在地氣惱。
人們總愛假關懷之名,把人家戳得一心是血!
我恨得一整晚輾轉反側。
思前想後,也許我有錯怪瑞心姨姨的地方。她總不致于存心刺傷我的自尊。我有理由相信她的真心誠意。江家的榮辱,江尚賢血肉的悲喜,傅瑞心當然感同身受,緊張關懷因而免不了。
然,天下間最誠意的愛護,如果發揮得不得其時不得其法,只有弄巧反拙!
世界是殘忍的,連仁慈都必須經過包裝,受惠者才會欣然接納,從中得益!
不能否認,其實我只是在找尋原諒自己發了脾氣的借口。
當然,認真地檢討的話,瑞心姨姨也真有她不是的地方。家中來了一個稀客,就疑雲疑雨。她既是過來人,很應該明白人際關系,尤其是男女私情的微妙處,很多時都是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萌!
中學時代,班上有個叫于小菲的女孩子,美麗而溫文,男孩子圍在她身邊團團轉的還會少呢!小菲都不為所動,偏就是新來的一位年青老師,叫聶君佐的,很得班上的女孩子歡心,大伙兒鬧哄哄地吵說︰「聶先生跟于小菲最登對!」如此這般,戲語為媒,不住叩著于聶二人的心廓,輪不到他倆不屈服,于是才畢了業,便是花月佳期!
就是瑞心姨姨本人,也曾有過如此經歷吧!當年,傅老九臨終的一席話,不就烙印在他女兒的心頭,年年月月,催化成濃情蜜童,把整個傅瑞心侵蝕得再無翻身之日了!
除非當事人彼此深惡痛絕,始成例外。倘若稍有好感,一經旁人推波助瀾,就會成事。成的是好事抑或恨事,就得,看各人的彩數了!
人言之可畏,竟不止于搬是弄非!
瑞心姨姨這麼一說,也真真不計後果。如果有一日,蔣幗眉果然跟那杜青雲配成一對,在傅瑞心的心目中,是否就等于我江福慧輸掉這—仗了?
世間上最不忿與冤屈的莫過于兩軍對峙,未曾交鋒,就論定—方敗下陣來!
從小到大,我幾曾輸給蔣幗眉了?每學期派成績表,我永遠名列三甲,老師選派學校代表參加各式校際比賽,諸如辯論、演講、跳舞、話劇、常識問答等等等等,我從不落空,幗眉只有做我啦啦隊,在台下鼓掌的份兒!
要我在人生的一件大事上,陰溝翻船,未免太屈辱,太不成話了吧!
不能再往下想了,不然,我真會無端端地恨起幗眉來。怎麼可以為了無根無據的情緒綺思,而害了實斧實鑿的友誼?
至于那個叫杜青雲的男人……
不去想他就是了。
翌晨回到利通銀行,嚇一大跳。
我的辦公桌上竟然放了一封程張佩芬的辭職信。
完全沒有寫理由。
當然,職員辭職並不需要理由,不喜歡的話,拍拍就可口走︰
然,程張佩芬不同。單是她跟利通的賓主關系,就應該交代,清清楚楚地交代。
如果她選擇無言引退的話,只是無私顯見私。
我抓起電話來,搖到程家去。
電話久久都沒有接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