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有想過,自己有如許多的精神體力。
現今,我的生活,沒有娛樂,只有工作。我的金錢沒有支出,只有收入。我的心境,沒有波動,只有平靜。
坦白說,我不能算開心,但已不再傷心,卻是鐵一般的事實了。
是否長此以往就如此這般毫無目的活下去呢?
不,我知道我的目的地。
我要一直苦苦掙扎,直到我完完全全能夠處在不再受人利用與陷害的地步為止。
換言之,我已準備將下半生投入在自強不息,艱苦奮斗之中,直至我離開人世。
世上無人能完全逃避備受迫害,但可以將危機減至最低限度。
我必須分分秒秒增加自衛的本錢,包括學問,知識,涵養、人際關系,權位,勢力。金錢以至健康!
我不打算亦不能歇息,直至蓋棺!
那些危害我身心安全的人與物,我自會設法遠離。因此,寧可無情,不可多情!我訓練自己,逐步成長。
筆而,今天晚上,認為自己又做對了一件事。
當我整理來往賬目與信件時,拆閱了如下的一封信︰
郁雯︰我知你在惱怒我了!從小,你就是個听話的女兒,這點我是不得不承認的。就因為你一直听話,你就認為我應該額外地寵愛你。我辦不到了,我偏袒郁真了,你就自覺委屈,將委屆重重疊疊地累積下來,就不期然地覺得認為自己偉大。一旦如是,其實更易生幻象,覺得自己的忍無可忍,合情合理,一下子爆發出來,更教人難受。
那是母親的來信。
我倒抽一口冷氣,繼續看下去︰
我知道要你負擔張重軒女婿的那等債項,是非常吃力的。
你的其他一總苦難,更不難想像。但請別忘記,我錯看了張家的人,是我失誤,卻非存心陷害你。做母親的就算是偏著小女兒多一點,亦非等于不愛你。
你有沒有想過,事發以來,你連半只字都沒有寫回來給我。
家用以及照顧都仍然放在郁真,甚而錦昌的肩膀上頭,你是不是以後都不認我這個母親了?你認為這樣做對嗎?
郁雯,讓過去的成為過去吧!我來溫哥華跟你小住一個時期好不好?我們母女倆或許需要一點時間再溝通了解。
最近,我搬去郁真家與她同住!地址和電話都沒有改變,盼來信或來電。
母親
我看完了信。把它撕掉,扔到廢紙箱去。
如果母親在我回港辦理債務時,她不逃到鄉下去,只消對我輕輕說一聲對不起,我絕對絕對不會認為老人家有對不起我的地方。
現今心照,不用多作解釋。
我的生生死死,早已是一個人的事了。
韋迪夫婦突然在一個下午,興高采烈地沖到我的「淚盈點心屋」來。
韋迪一見我,就抱住擁吻,嚇得我什麼似的。
「天!你瘦了好多好多!」韋迪把我由頭至腳地看一遍。
「可是,那就更標致好看,更適宜上鏡了。」珍妮望住我笑得合不攏嘴。
「什麼?什麼?你們這是……」
「這是要捧你為溫哥華的小企業明星!」
「噓,別胡言亂語!」
他們齊齊大喊︰「是千真萬確的呀!」
韋迪的一個廣告客戶,要贊助一輯電視訪問特別節目,以哥倫比亞省內白手興家的外籍移民作為對象,于是韋迪認為我是最合適不過的被采訪對象。
我聞言,嚇得慌了手腳,從來未經歷過這種場面,我會得掉人現眼!
韋迪和珍妮收住了笑容,一人挽著我一只手臂,認真甚而嚴肅地問我︰「時間無多,老老實實一句話,你去,還是不去?」
我睜大眼楮,心上冒升一股暖流,由暖而熱,由熱而沸騰,我清清楚楚地說︰「好,我去!」
上電視的那天;事前真是緊張,我仔細地把從前帶進溫哥華發售的一箱新衣翻出來,好好打扮一番。在韋迪跟前出現時,他竟然吹口哨。
「天!原來你放下圍裙,放下纏著頭發的白布,可以變成徹頭徹尾的電視明星。」
韋迪當然夸大其辭。然,當我踏出家門之前,在鏡前再照著自己時,竟也有份莫名的驚喜。
一年了,我原來已瘦掉一半體重,小腰重新縴細得一如少女時代,幸而皮膚投有因肌肉的消失而松弛,反為著這一陣子日以繼夜的操勞,使肌肉更形緊湊,皮膚益顯光澤,整個人在消瘦之中不失精神奕奕,令人,包括自己,望上去有種舒服而暢快的感覺。
我信心十足地在「淚盈點心屋」內接受電視台訪問。
「為什麼你做的點心有這個怪名字?」
「因為我一直流淚,一直奮斗,未嘗停止。」
「可以把你的故事講給觀眾听?」
「可以。」
我的故事,原本是私隱,只宜午夜夢回,偶爾回顧,人前,照理是不應稍提的。
然,再世為人的今天,從前之于我,是一服類似運動員賽前禁食的興奮劑,控制激勵我向前沖刺的情緒與能量,因而可以輕易地將其他所有一齊競跑的人,完全拋離幾個馬位。
任何人一些過往的瘡疤,也有可能是嗎啡打進血管里,擴散全體,頓生麻木以至上癮,終成廢人。
我仍算幸運,因為我並非後者。
既將我的故事抽離而成一服獨立的靈丹妙藥,在適當的時機,絕對可以重復運用,以圖對已有利。
丙然電視台的訪問節目,反應異常熱烈。播出以後,竟收到甚多觀眾的電話、信件,對一個為丈夫與親人狠心遺棄,流落異邦的外國女人,寄以極深的同情和支持。
西方人的這份熱情,在東方人的眼光中除了駭異,坦白說,還覺得他們天真。
天真的人,一般感情豐富,且願以實際行動表態,自動為別人做嫁衣裳。我曾經是其中一員,今日回頭覺岸,搖身一變,不再在別人田地上作無謂耕耘,只會樂于承受他人的慷慨。
出賣自己的故事,換回出乎意料之外的眾多收獲。我立即成為加拿大傳媒爭相采訪的對象,很多家雜志都派人來給我作訪問。本地最暢銷的婦女雜志,竟還大隊攝影隊跑來,把我制造點心的過程拍下一套質素極優的照片。那攝影師很耐心地向我解釋︰「段女土,我希望能選出其中一張作為雜志封面。你可否盡量松弛神經,不要把我們放在眼內,只照常集中精神制造你的點心。尤其重要的,如果能拍出名實相符的淚盈點心鏡頭,那就更感人精采了。」
自從重回加國,我極力控制情緒,每一想起前塵往事,我就立即煞掣,強迫自己做些別的事情,分了神,不再往回想。因為往回想,除了痛苦,一無所有。
如今,我遵導演的吩咐,一邊搓面粉,一邊肆意地沉思往事,過去的一幕幕,像零星的碎片,重現腦際,時而瑣碎,時而組合,每一個片段,每一個畫面,都是滄桑,都是創傷。
我像回到故居,深夜,屋內無人,腳釘在睡房門口,耳畔的溫馨細語,迷離嬌喘,一聲聲,一下下,把我的心割切得片片碎!機場必卡前與加拿大稅務局甚而恆茂銀行會議室內,我煞白的一張臉,無神無淚,無依無靠,只有賤命一條,听從宰割,判決。香江夜色何其艷麗,我坐在海傍,只見一對對骯髒的手,放肆地向我抓過來,何只那猥瑣的流浪漢,還有自己半生共處的一總家屬親人!浸在酒店浴白內的一刻,溢滿的是一池血淚,我以為從此不能再爬起來了 狘br />
豆大的眼淚,再如初次在家居地庫制造點心時一樣,一顆顆墮碎在粉白的面粉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