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帶上了門。
我重重地吁了一口氣。
還沒有定下神來,世勛突然推門而進。他臉色蒼白得象一塊紙,額上青筋暴現。連頭發都震怒得躍躍跳動,象—頭枝獵人激怒的雄獅,回過身來準備反噬。
「我完全不明白你的心態!你日防夜防,難道就防得了悠悠眾口?任何人要造謠生事,根本不用真憑實據!」
對得很,誣陷之下產生的冤情,理虧的不是我,我可以不管。如果錯在自身呢?自當別論!
「你是要故意為難我,甚至為難自己,去補償我沒有娶你為妻的過失,是嗎?」世勛不住地喘氣︰「今時今日真的沒有再為情愛而放棄—點自我的女子了嗎?我母親的年代已然過去?」
我望住孫世勛,整個人如掉冰窖。他竟一直期望我象他母親,甘于為愛情而屈居小室,畢生飲恨。
我沒有在事前想清楚後果,是我錯。
但總比他處心積慮更值得原諒。
今時今日,還能那麼簡簡單單,以愛為借口,就可以只手遮天,雄霸天下?
以前,人言可畏,女人大可以干脆別站到人前去。今日,人在江湖,風風雨雨,照頭照腦打過來,要避也無從可避。
20世紀末再沒有養在深閨,只談情愛的女人了。甚至連吟風弄月,傷春悲秋的日子,都不再是人過的了。
孫世勛說對了︰他母親的那個年代已然過去!
我們倆都不是吵架的人。
心靈的契合與疏離,全都點到即止。
從那晚開始,世勛沒有回過淺水灣來。
同日,我遣走了司機。每早電召的士,把我載到地鐵站去轉車上班。
人的感情,要來便來。
人的關系,要去便去。
最低限度,現在我能提起勇氣,搖電話給大姊。
「寶山嗎?從你的語調,並不見得你神采飛揚?」
「大姊,你過慮了,」
「你沒事就好!有事了,世上也沒有誰能救得你!這話是你教的,你別能醫不自醫!」
大姊的說話,是否有弦外之音,不得而知。
「姊夫近況如何?」
「他?哈哈!」大姊笑︰「妻賢妾美,不亦樂乎?」
「關系很公開」
「世上沒有紙可以包得住火。彼此大方一點,樂得清爽。」
「外邊的人不會說什麼嗎?」
「怎麼不會?你算是個有文化有教養的人,難道不知道香港最暢銷的雜志是影畫周刊,而非政治評論?誰不喜歡拿人家故事作茶余飯後的甜品。」
「你由著他們呢?」」我難道宰了他們?」
「大姊,你真的變了,變得……那麼現實和堅強!」
「梅神號遇險記,要不死無葬身之地,要不死里逃生,自知應變,」
「我多麼的不如你!」
「事到臨頭,總有開竅的一刻。你不是沒有見過我愚蒙的時候,」
「有回家去看母親嗎?」
「電話是通得勤的。我們別小瞧了老人家,她自有意根,才能誕育我們姊妹二人!」大姊又笑。
「大姊!你說得是!」
「寶山……」大姊很有點欲言又止。「你新居如何?」
「還好。」
我當然意會大姊為何吞吞吐吐。香港能有多大?
這城鎮,尤其是好事不出門,丑事傳千里。前者是被人們泛濫的妒嫉心所制止,後者呢,當然得力于人們幸災樂禍的情緒,推波助瀾!
姊妹倆沉默了一陣子,就掛斷了線。
我其實很想告訴大姊︰一切都已成過去了。我正在考慮搬回太古城。
可是,我既在當初沒有提供故事的開頭,又何必無端端交代結尾?
現狀會真是我和世勛的結局了嗎?
午夜夢回,再無一枕的淚。
我輕撫著那個空置的枕頭,無限唏噓。
縱有一簾幽夢,誰共?
我不是沒有過世勛輕推房門,重投懷抱的希望的。
太多難圓的好夢,只有日益令人心灰意冷。倒是無夢無歌的日子,還能睡上幾小時。
記得,我曾在一個半夜里驀然驚醒了,抱住世勛,問他︰「如果我有一天,突然離你而去,遠走天涯,你怎麼樣?」
他當時睡眼朦朧,不置可否。
我使勁地把他搖醒,迫問︰「答我,答我,」
「半夜三更,胡思亂想!職業女性尚且如此,跟個女詩人、女作家走在一起,豈非晚晚睡不安寧!」
「世勛,你答非所問。」
「好,好,屆時,我必拋下一切,誓要把你尋回身邊來,再用把鎖,鎖住你,好不好?你現在先讓我睡覺!」
「不,你多答一個問題,才好睡!」我繼續嚷︰「剛才你說的,是真心話?言出必行嗎?」
「不!」
「什麼?」我驚叫。
世勛給我吵得睜開了眼楮,拿手撫著我的臉,說︰「女人要听些虛無飄渺的話,我盡避說著逗你開心!實情是,我不會!」
「你不愛我?」
「我知道你定會下這個結論的。」世勛看住我,輕輕嘆了一口氣︰「男人跟女人愛的觀念和方式並不相同。你老是覺得兩個人跑到荒島去過活,就是愛情。我不認為如此。現實里頭有很多很多的不如意,共同克服、適應,在困難中不肯退讓,不談分離,這就是愛情。」
世勛伸手把我的手印在唇上,再說︰「人生有很多責任必須肩負,相愛的人共同去迎接,去分擔,無分彼此,並不推卸逃避,這才算偉大。」
我當時想,這真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了。
「永恆相愛的人,不一定能一生相處。」這是世勛說過的話。
芳草無情、似有情。
誰說不然!
我不得不同意,即使為愛對方而不斷修正自己的為人處世之道,仍怕有個極限。
我伸手亮了床頭燈,披衣而起,推出窗前殘月。
有道是︰樓上看山、披頭看雪、燈前看月,別有一番滋味。
如今心頭的這番滋味,是苦不足甜。
一水天涯,只隔著那麼一個小海灣,世勛在他的樓頭,可是跟我一樣的無可奈何?
遠在英國的那個蕙菁呢?她又如何?
唉,人世間只有血緣骨肉,能抵擋住人際的誤解與隔離。再不堪,依然是父子夫婦,不見不見還是相依相敘。
情牽一線,那一線是血脈,強韌無比,斬不開,切不離。
其余的人事,只消一但撒手,不管是無心抑或有意,待要重拾舊山河,真是難以為情,不知如何著手?
一年當中失眠365B,早晨還是要上班的。痛苦不堪。
再出色的化妝品,都未必能掩蓋得住黑眼圈。
然而,神情絕不可落寞。一定得精神抖擻,應付場面。
眼楮哭得變了核桃般大,人前就推說風沙入眼好了。
借口一定要漂亮!
請謹記,社會不設同情獎!
我挺起腳膛,走進辦公室去!
冬妮跟在我背後,說︰「孫先生剛才囑咐,你一回來就請你到他辦公室去!」
冬妮指的當然是孫世勛。孫世功去了日本,還沒回來。
我突然心頭一陣涼意,弄不清楚究竟是為了孫世勛有請,令我心亂如麻,還是孫世功頻頻到日本去,事有蹊蹺?
哼!孫世勛以董事名分,囑咐秘書把我叫到他辦公室去,架子十足!
男人根本從沒有把女人放在心上!
在公事上頭,他們是人多勢眾,要一見高下,女人贏的機會仍然不多。
私底下,誰個女人不是一談感情,就等于退居次席。
一妻兩夫,有資格成為大新聞,倒轉來呢,司空見慣!其怪自敗 狘br />
誰叫自己還沒有遞辭職信?只好向冬妮點點頭,領命而去。
走到世勛的辦公室門口,真想一敲門,走進去,就給他說︰「我不干了!」
這句話看來是早晚要說的。只是未謀定後路,還是不敢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