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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無情 第19頁

作者︰梁鳳儀

尤其討厭我那揮之不去的惡夢,常擾我心。

世勛微微覺得我心情怪異,很關心地迫問究竟。

反被我狠狠地塞他一句︰「老姑婆一旦經了人事,適應不來,就是如此!」

世勛被我弄得啼笑皆非。

自英國回來後,他一直積極物色淺水灣房子。

我固然沒有讓世勛上我家,也不方便到他的居處,更不可能到酒店投宿。日子一拖長了,世勛就更如熱鍋上的螞蟻,老催我去看物業。

我的反應懶洋洋。

真沒想到,日盼夜盼有自己的一頭家,到如今唾手可得之際,卻如此的不起勁,近似漠不關心。

遍根究底,自己知道自己事,老是不適應新身分和新角色。耍甩又甩不掉,要從容又從容不來。

在公司里頭,更加敏感不安,只消跟世勛走在一起,有職員擦身而過,自然地望我們一眼,我就驚覺,惟恐他們在我背後竊竊私語,笑我當上人家的情婦。

那天,跟人事部開會,重審孫氏集團的公積金制度,對承辦員工福利保險的公司也一並檢討。只因東華三院護士的遭遇,使很多大規模機構都乘機翻查職員退休等等福利計劃。

會議席上,人事部收集了公司上下員工的意見調查,有2/3以上的人不滿意目前的制度,要求重新訂定新的退休

及公積計劃。各部門主管都主張人事部根據職員建議予以調整。

我當下說︰「民意與士氣固然值得尊重,但公司會不會一下子承擔太大數目,應該放在考慮之列。我看讓人事部根據目前公司在福利制度上頭的支出與員工的得益,以及改善後的情況,作一個數目上的比較,再讓我參詳,呈交上頭通過吧!」

采購部的經理姓韋是個年輕勇將,最大的好處也同時是他最大的壞處,他一向辦事神速,卻嫌耐性不足。對我的建議,他皺皺眉頭表示︰「又要花多一頭半個月的時間,才有結果,」

「那是一勞永逸的事,志不在多等一時,要不是打算長期效勞孫氏的,退休與公積金根本與他扯不上邊!」

「我們打工仔的心態,跟沈小姐你又怎會同出一轍?」

小韋沖口而出的一句話,認真分析,沒有妄撞成分,只有抬舉份兒。然而,一听進耳里,頓覺難堪,環視各部門主管,又都抿著嘴,不答腔。會議室內,一下子鴉雀無聲,我更覺得尷尬,更肯定小韋話里帶刺。

在同事們的心目中,我再不跟他們身分一樣是打工仔了嗎?當然,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已成了老板的姘頭。那個跟了我半輩子的打工仔餃頭與身分,從來未嘗覺得矜貴過!直至驟然失去了,才深深體會到原來自食其力,有它的一份高雅情操在!

握在手中的幸福,無人會珍惜。

然而,我月底薪金,絲毫沒有增加。我有因為跟世勛的關系,而改變我在孫氏的受益嗎?

沒有,一丁點兒都沒有。

理直自然氣壯,干麼我要滿臉脹得通紅,怪罪到同事的一句半句無心的說話上頭?或者,他根本是胸無城府,言出無心!

多心的是自己!

做賊心虛的例子,愈來愈多,不勝枚舉!

我顯然的憔悴了!

世勛以為搬進屬于我倆天地的新居,我迷惘的心情就會好轉過來了。

他終于在淺水灣一幢華廈購人了套間。

那真是金屋一所呢!

世勛殷勤地陪我去看房子時,我是不能夠說不滿意的。

大廈樓高30層,聳立于淺水灣道上,面前毫無阻擋,盡是碧海藍天。

一梯兩伙,我們在20樓。房子一共3000英尺.時值800萬港元,再加裝修家具,就是8位數字的家居了。若還不合我的心意,就未免奢求過分了吧!

世勛十分周到,他怕用孫氏的司機,接我們上班下班,會惹得人多嘴雜,引我不快。于是另外用了一個私人司機,買了部平治190,平日專門載我返工,假日可讓我自己開了圖個輕便靈巧。

一切都不是如意了嗎?可是,我並不見得開心。

連搬出太古城去,我也要給母親堆砌借口,說是公司今年改制度,高級職員全部都有房屋供應。只留給她老人家一個電話聯絡就算了。

母女倆絕口不提仍舊共住一室的可能,彼此心照。

母親倒有說過要來看我的新房子,我推說忙。這以後,她再沒有重提舊事,最低限度一連幾個星期,真的只跟我通電話閑談,就算了。

看來這老人家的精靈練達,要臨到有重大事故發生了,才會表露出來。

以前,我低估了她。

同時,也高估了自己對環境適應的能力與對自尊維護的迫切。

至于大姊那兒,就更是刻意回避了。怎樣向她解釋呢?

是我狂打自己嘴巴,搬起石頭來砸自己的腳。明知故犯,尤在其次,叫大姊如何以她目前的身分,去跟我談心!她巴不得把世上的狐狸精趕盡殺絕,如今其中一尾九尾妖狐竟是她親生妹子,叫她如何下得了台?

人的思想跟際遇,都一樣會得愈窮愈見鬼。

明顯地,我愈發對世勛和我的關系憂愁顧慮,就愈多杯弓蛇影。

不是嗎?

那天晚上,世勛有應酬,敲過了ll點才回到淺水灣來。

我在客廳里一听見電梯開門聲音,立即飛出去開了大門,不但見到世勛,還見到住在對面套間的唐太太。唐家是香港出名的玩具出品商。

唐太太禮貌地跟我打招呼,也跟世勛道晚安。

我立即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打冷顫。

—個箭步跑回睡房去,蜷伏在床上,也不造聲。

世勛追上前,俯身吻住我的發鬢。

「請別踫我!」

世勛呆了一呆,在床沿坐直了身子。

「世勛。」我沉住氣,冷冷地繼續說︰「以後你回來,在樓下幾層出電梯,再自後樓梯走上來好不好?」

世勛投有答。

良久。

「為什麼要多此一舉?為了我在電梯間踫上了唐太太?」

「對。」我毫不諱言︰「唐家跟香港的廠家和貿易發展局的人都熟。」

「這有什麼關系?」世勛少有的暴躁︰「為什麼要我如此鬼鬼祟祟,完全見不得光!」

「這句話應該由我對你說的,是嗎?」

這以後,世勛總是在17樓或者16樓出電梯,走上兩層,才回到我們家里來。

我當然知道世勛是委屈的。

不但晚上回家,不得光明磊落。就是早晨上班,我們也囑司機把車子開到倫敦戲院旁邊去,硬要世勛在那兒下車,走回寫字樓,我從不肯跟他一道在孫氏百貨的大門口雙雙出現。

這天,上班時下著滂沱大雨。

車子慣常地停在倫敦戲院道旁,我們都忘了帶雨傘。

一下了車,橫過馬路,走回孫氏,一定淋得全身滴水。

世勛吩咐司機︰「把車子駛過孫氏大門口,」

我突然不明所以的心頭一陣委屈、不快,發泄地一下子推開車門,跳下車,頭也不回地沖過馬路。

雨水毫不留情地猛灑下來,象給我徹頭徹尾洗了一個蓬蓬浴。

我反而覺得舒服得多了。

走回辦公室去時,冬妮嚇得什麼似的叫︰「天,我以為是河里頭撈上來的水鬼!」

換過了一套長期掛在辦公室備用的西服,抱住冬妮給我沖好的熱茶,恍如隔世。

回想當時,只有一個強烈的意識,我決不要被人看見孫世勛跟我一道上班。

「舒服多了?」冬妮問。

我點點頭。

「你沒想過這樣子會鬧肺炎?」

我搖搖頭。

「孫先生知道你冒著雨回來嗎?」

「冬妮︰」我試呷著茶︰「這兒沒有你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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