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事,我並不打算追究,甚而放在心上!」
「不,喬太,事情的真相,你並不知道!」
「真相?」
「對。你看輕了喬暉。全世界的人瞧不起他也還罷了,只你一人不能待薄他。也許他在所有的公事上都得過且過,然,在愛你的上頭,半點不含糊。自喬雪向他哭訴,落實了你多月來心神恍惚的理由之後,喬暉的痛苦,在喬氏之內,只我一人知道,在喬園撫慰他的,也只有喬正天夫人而已。」
家姑?她知曉一切,還在我離開喬園的一天,淒然垂淚?
「你一直跟其他人一樣,認為喬暉老土,是不是?也許是吧。他用了個最原始、最陳舊、最老土的方法去成全你!他知道你把持不定,對喬家那份濃不可破的恩情揮之不去;對傳統道德的桎梏,無法突圍。他不希望你委屈、難堪、左右為難下去,況且他自知錯幫了喬夕一事,早晚會被揭發,他越發希望你早早離開喬園,萬一喬氏有難,他太知道你的性格了!于是他誠懇地跟我談條件,由我去串演一出幫你心安理得地離開喬園的戲!」
整個人如被扔至萬丈深淵,周圍黑墨墨、冷冰冰、孤獨、無助、淒涼!
「我是個最適合的人選!喬暉並不愛我,他愛的人只有一個。那天,喬暉喝醉了,跟我說︰作為喬正天的兒子,生活上他已得著太多,何必斤斤計較,何必爭權奪利,何不得過且過,何不事事忍讓?他要珍惜、要維護的只是顧長基一人,這六年,喬暉自言得著額外的恩賜,如今你要回去了,就讓你回去吧!……」
說著,流下淚來的是芳華,而不是我。
我太錯愕了。
「信我,喬太太!」
「杜小姐,那天,你台辭演技都一流!」
「是的!」杜芳華低下頭去︰「因為我確是個貪財的女人,那一百萬元,是喬暉給我的報酬,如今仍安全地放在我名下的戶口里。你听過姜喜寶的故事嗎?我現今報讀了倫敦大學,暑假後便開學。」
「杜小姐,你跟喬暉有沒有真的親密在一起過?」我問了個一般情況下不應該問、也不得體的問題,可是,我忍不住。
「喬太大,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心上有誰?請恕我直言的魯莽,你離開喬園之前,口口聲聲不但承有過,是最令人傷心的,實則你心上太渴望有一個成全自己的方式出現,才會如此輕易相信我和喬暉的故事,精神與孰輕孰重,明慧如你,竟也輕重倒置,喬暉的情操並不比你低!」
我突然地自慚形穢。
「喬太太,我重復,喬暉並不愛我,他只愛你一人!一個女人沒有比如此被愛更幸福了!」芳華輕輕嘆息︰「如果喬家無此巨變,我又不偏偏在今時今日遇上了你,這個謎,永遠不會揭破!請不要怪喬暉想出了個粵語殘片的橋段,去表達他對你的關愛。太陽底下何來新鮮事?還不都是舊酒新瓶,更改包裝而已。」
喬暉為什麼不愛杜芳華,她光明磊落,氣度逼人,我之于她,何其渺小!
那個小說中的姜喜寶,一定不是掘金娘子,自有真性真情在。
我必須買一本叫《喜寶》的小說,伴我歸航。
英航之上的十多小時,我果真把亦舒小姐所寫的這本現代小說名著念畢了。
誰說世上沒有姜喜寶呢?
杜芳華只不過是其中一人。
她的故事一定也會精彩絕倫,靈慧若此的女子,匹配一個美麗的故事,喬暉會否佔她生命中的一席位?
那是她的故事,我毋庸深究了。
至于我的生命篇章,又一次地改寫。
這次的再分離,若儒和我都沒有流淚。
哭不出來的沉痛,更辛苦!
我們談了一整夜,爐火仍是紅艷艷,決不比六年之前遜色。
外頭又必是星光燦爛。
待至黎明。再一次,若儒送我踏上歸程。
希復機場月台上,再無難舍難分的擁抱,我望著若儒遠去。
此別將成永訣!
再無奇跡會把我倆連系在一起了。
要問我,現今沒有任何一個比較但願航機就此失事更熾熱。
當然,機上並非只我一人。人就是為了不能犧牲別人的安全與幸福,就只好犧牲自己。
彼長基,命生不長,何其多難,要再摧殘我至何地步,才是盡頭?
終曲
香江景色,又入眼簾。
重返喬園,如夢如真!
白屋巍峨,門庭冷落。
我伸手叩門。
良久。
門開處,先見一頭稀疏白發,始見顫巍巍地抬起的一張落寞無依的臉。
我嚷︰
「三嬸!」
「大少女乃女乃,大少女乃女乃嗎?你怎麼回來得如此遲了?」
我擁著三嬸,久不能言。
得意之時,喬園之內,每一個角落都閃閃生光。
如今敗落,真是,別有一番破舊殘萎的景象!
「女乃女乃呢?」我問。
「整天伴在老爺身邊。」
「老爺身體不適了?」
三嬸呱的一聲哭了出來。弄得我慌了手腳,立即三步變作兩步,飛奔跑至喬正天的睡房,推門進去。
家姑坐在床沿的沙發椅上,瞪著眼看我,不辨悲喜。一臉的皺紋,橫七豎八,縱橫交錯。我不知家姑原來已老!
床上躺著熟睡的喬正天。手上仍插著很多管子,床都改裝了,成了病床。
我走上前去,差點跪倒在家姑跟前。她伸手扶住了我。
「媽!」
「別說了,長基,你回來就好,我不是造夢?」
「不!媽,我回到你身邊來了!」
殷以寧緊握著我的手。
「爸爸病了?」
「病得好重!一連串的刺激,他都苦撐著,直至喬夕出事,他就再撐不下去了。他一向心髒弱,心肌易于抽筋!」
「為什麼不送他到醫院?」
「他吩咐過,死也得在喬園!」
什麼叫晴天霹靂?什麼叫情何以堪?
此時此際,再深切不過地體會了。
這種絕望的、不忿的哀傷與委屈,竟然似曾相識。
我真欲冷笑。才不過六年光景,又是一場時勢浩劫,把一些人踢出局去。六年前是我父親,六年後是我家翁。
何其不幸,我竟以有經驗之身,再嘗苦果。
床上的喬正天,一動也不動。往昔的叱 風雲,一去不返,留著獻世的只是名存實亡的殘軀。我差不多可以肯定,是一份不甘不忿的情緒支持著喬正天,不肯咽最後的一口氣!
我伸手撫模他的手,輕聲地喊︰「爸爸!爸爸!我是長基,長基回來了!」驀地,喬正大的手震動,緊握著我,我嚇一大跳,叫︰「媽,爸爸醒了!」才喊了這一聲,喬正天的手又軟弱無力地垂下來,我慌忙地搖動他︰「爸爸,爸爸,長基回來了!」
家姑把我拖開︰「正天不會醒,那只是他偶然的反應!醫生說,他要長期調養。」
天,喬家的下場會如此嗎?
「見了喬暉沒有?」家姑拖著我的手,走出露台。
我搖頭。
「他要高興得不成話了?」
一句話,頓使婆媳二人,一臉是淚。
「媽,我走的那一天,你知道嗎?」
殷以寧點點頭。
「你在樓上看我?」心如刀割。
「不只我,還有喬暉。」
「對你不起了!」
「別說這話!回來了,就是一家人。喬暉愛你,我們都愛你。」
我伏在家姑身上哭。
為什麼都愛我了?
能夠恨我的話,我還好過。
「喬暉或已恨我了?」
「怎會如此想呢?長基,他如果把對你的心思與緊張放在事業上頭,也斷不會有今天了。對喬暉而言,喬園興衰,還不及長基幸福更重要!」
「那是以前的情懷,今非昔比了。」我慚愧。
決心回來,只為盡喬園媳婦的責任,並無奢求再作喬暉之妻,回頭已是百年身,我哪來這番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