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姑跟我使了一個眼色,我立即會意。立即接口︰
「對,雪雪,恆心地做下去吧,有恆心鐵柱也能磨成針。」
家姑又說︰
「努力是必須的,但成績如何,或者能否持續下去,有很多不關你本人事的因素會影響。凡是從事一件工作,你得學習拿得起,放得下,總之拿起時悉心盡力做,放下時則心懷輕松,別苦苦痴纏才是!」
這母親的教誨真是可圈可點了。雪雪的詩與畫,表達出一重很深刻的意義,且是社會意義,就是權勢的影響力,無遠不致。本城豈缺天才橫溢的詩畫家,千求百拜,都未必得到一小蚌方塊去發表自己的作品,這喬雪詩畫亂七八糟、莫名其妙,只為她是天之驕女,于是表演機會在門口排著長龍等她挑。
我們沒有故意撒謊,只是沒有告訴雪雪,所指的深意安在。
沒有人比我更能明了這種世情人事了。當年,我回來力挽狂瀾,跑到從前口口聲聲說要扶植我在文壇一顯身手的文化前輩跟前,原意只為久未相見,向他問好。誰知嚇對方一大跳,以為顧家掌珠落魄了,要上門來求他引介一官半職,在學術機構內當個小助教之類,用以糊口。老夭,他都未見我出招,就立即大耍太極,折騰了半天,我才恍然大悟,知道葫蘆里頭原來在賣苦藥,立即告辭。
如今在社交場合偶然踫上,他立即趨前跟我打招呼,大家一樣客客氣氣,唯唯而談。我心想,幸好不蒙關照,否則一份牛工打一世,如何翻身?
今日喬園風光,喬氏發跡,喬雪自然可以為賦新詩強說愁。萬一有一日,喬正天一下摔倒,我看文才風流一若曹子建,都保不住那畫報編輯不因重重疊疊的關系,下令你封筆歸隱!
殷以寧教訓小女兒的話,是最透徹不過了。
然,楓楓也好,雪雪也好,姊妹倆均是殊途同歸,將自己身上擁有的幸福,不自覺地盡情消耗,使我這個在喬家之內唯一經歷過跌倒、有過沉痛經驗的大嫂,有點擔心。
積德載福,自是必然的。連在金錢上義無返顧式的花費,也能折福。
我以喬正天結婚周年晚宴一事為例,我也透過名店訂來一件乳白真絲的法國晚裝應用,總值八萬多元,我視之為一個奢侈的極限了,但還不比楓楓雪雪離譜,各自托辭,要親到巴黎羅馬走一圈,選焙服飾,單是機票酒店雜用,已是六位數字!又不見得她們一年里頭就走歐洲這一趟!
董礎礎嘗試跟喬雪一道成行,雪雪厭她既俗且老,不願攜她成行。礎礎又與喬楓不對勁,再加上喬夕認為妻子赴歐選焙晚禮眼,實屬多此一舉,她就只有悻悻然在港辦理這件「大事」!平白讓娛樂周刊少了一則花邊新聞。
豪門盛宴真是窮奢極侈之事。
人力物力時間精神等等直接間接支出「犀利」得難以形容。喬正天一向好勝,不肯讓客人在背後稍講半句不滿,于是淨是菜單,就已大費周張。要宴請的嘉賓實在多,只能在花園內張燈結彩,采取豐富自助餐形式宴客,喬正天于是正色道︰「自助餐的菜式也能中西合璧,我們絕不能讓客人誤以為吃西菜省錢。故此一樣要備辦裙翅、新鮮魚蝦蟹,鮑魚要四頭的!」
簡簡單單幾句話,好比落井下石,讓那公關部又忙個人仰馬翻,急忙聯絡了本城最負盛名的筵席專家,立即籌組精美名貴的中西式菜單,讓喬正天批準。
敏慧把菜單讓我過目時,我輕輕嘆一口氣,只道︰
「我沒有意見!讓主席拿主意好了!」
盎家一席酒,貧門三年糧!
這關頭千萬別讓自己無端端想起埃塞俄比亞!
喬家的女人,除了家姑,一般都比喬家的男人更為這即將來臨的盛典興奮。
算我對之最淡薄了,還不如喬暉的不將這整件事放在心上。他問︰
「下個禮拜天,要不要叫什麼朋友,一起出海去?」
我怪異地問︰
「你這麼好精力?」
「為什麼?」
「星期六晚上一個如此翻天覆地的華筵盛典,一旦過去後,應該連睡四十八小時才成!」
「長基,你未老先衰!」喬暉輕輕吻在我額頭上︰「而且,爸媽才是主角,與我無干!」
喬暉就是這樣,生活上大多的事不關己,已不勞心。他很守本分,除了直接發生在我們夫婦倆身上的事兒外,他什麼也少管。
有時,我把頭枕著雙手,躺在床上給他講一些有關喬氏或喬園的大小事,喬暉要不是听著就睡去的話,必然一個大翻身,抱住了我,大嚷︰
「老婆,老婆,隔壁塌樓也是他們的事,我和你管不了這許多,大被同眠,蒙頭大睡好了!」
真是!
喬殷以寧一貫靜靜地生活,她只為自己的大日子特意縫了一件曳地的長旗袍,藏紅色瓖金銀邊的,穿在她毫不臃腫的身上,益顯莊重華貴。
「媽媽,你戴什麼首飾?」
一家人晚飯後,坐在園子內喝冰茶時,少有在家的喬雪,迫不及待地問。
「玉吧!」殷以寧靜靜地一句話,更讓人憧憬到翡翠的玲斑高雅。
「你讓我們戴什麼了?」喬楓插嘴。
「你喜歡什麼就挑吧!」
這是喬家慣例,每每有大喜慶,喬正天太太就拿出各套鎮山之寶的首飾,讓女兒兒媳選用,盛會過後,一律歸還。
喬正天太太的珠寶珍藏,非同凡響。固非喬家第二代的媳婦和女兒經濟能力所容許購置的首飾可以匹敵。
喬楓和喬雪聞言立即簇擁暑喬太太,要上她的睡房去。
我還在呷著冰茶,坐得蠻舒服,不願動身。
董礎礎站起來,看我沒有動靜,面有難色。我這才想起來,送佛要送到西,我若不置可否,礎礎又如何好意思跟進家姑房去挑首飾?
只得站起來,跟著上樓去。
喬正天睡房連有小偏廳,我坐在那兒等家姑自睡房走出來。
「我們不跟進去嗎?」礎礎問。
「坐一會吧!」我拍著沙發示意︰「媽會拿出來給我們的。」
家教是真真的差了幾皮,沒辦法,人真是要講出身的!喬家女和喬家媳在身分上是有分別的,礎礎老是攪不清楚!
若不是為了不顯得例外,我才用不著跟進房來,湊這種無謂高興。
其實,我的首飾,也萬萬不及家姑的名貴。除了一只十克拉的方鑽,和一對兩克方鑽耳環,是母親的私已,送我陪嫁之外,只有一個喬暉在我去年生日送的古典鑽石胸針,比較得體。五年來這些首飾已出現在公眾場合數次,在首飾亦如西般般要講替換的今天,我的表現算是差強人意了。
然,我從不計較。同一只十克拉方鑽,在人們心目中,竟有真真假假之別。我看化了!
這只全美九九色的方鑽,當顧家地產業如日中天之時,戴在顧太太指頭上,備受各方士女贊頌。
到顧家落難,爛船尚有三斤釘。母親握著我手說︰
「長基,再窮,媽也舍不得買掉這鑽戒,這是你爸發跡後買回來給我的第一件名貴首飾。說要傳給你,再傳給你女兒!」
母親親自替我戴上。婚宴上各賓客依然贊不絕口,無不竊竊私語道︰
「喬家娶媳婦,真真大手筆,十克拉一只方鑽的送出去!」
我緊咬嘴唇,沒造聲。忍住了淚。
為什麼人們認為顧長基不可能有如此出類拔萃的鑽戒作陪嫁呢?如果顧家仍然叱 風雲的話,又何出此言了?
往後,母親移民定居加國之前,我為她舉行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餞別宴,我把戒指重套在她的無名指上,把母親擁在懷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