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可以說,自信暉亡故之後,只有這幾天,我才真算是精神煥發。
早起的緣故,有點餓,便跑上廚房去打算找點隔夜的粥點,熱了來吃。
這些功夫當然不能再讓牛嫂來做,她已經是夠辛苦的了。
走過了長走廓,就听到廚房有人聲,是兩個女人對話的聲音,莫非牛嫂與四嬸已經起來給孩子們弄早點?
念頭一過,就留神細听,不是她們倆,是健如和惜如。
因為我听到健如拉高了嗓門說︰
「惜如,若不是你贊成大姐到水隆去,我決不會讓她上那兒作威作福。」
「二姐,她上永隆的初期,不是箝制得很好嗎?我是預計大姐在一段遭受冷淡的日子之後,真的覺得我們廣東俗語所謂‘老鼠拉龜,無從著手’,就會知難而退的。」
「惜如,今次我們押錯這一鋪了,她要是在永隆的勢力坐大,怎好算了?」
是有一陣子的沉默,然後,就听到惜如的聲音說︰
「二姐,你認為我們二人聯手,我思巧,你行動,加起來還不是大姐的對手嗎?」
我的頭剎那間霍霍地鼓動起來,脹痛得不能支持,立即用手撐著牆,試行重新站穩。
下一步,就想沖進廚房去,給兩個妹子連連賞幾個耳光。
太太太太太豈有此理!
太太太太太不近人情!
本是同根而生,相煎之急,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
她們如今還是靠著我的私房錢食住穿呢!
這不是食碗面、反碗底是什麼?
一定要教訓她倆一頓,甚而下逐客令,請她們立即離開我這個家。
我也容不了有籠里雞造反這回事。
可是,我竟沒有追隨情緒辦事,非但沒有沖進廚房去,且還躡手躡腳地,輕步走回睡房。
並不打算讓她們知道我把這番對話听進耳去。
因為直覺告訴我,沖動的做法不會有好效果。
罷才惜如說了,她和健如聯手,一動一靜去對付我。換言之,我要跟她倆過招對抗,自己就得動靜兼顧,既任思量策略的軍師,也是揮軍殺敵的將領。
不顧一切地直陷敵營只是後者的本事與所為,未經與前者配合,不一定是理想的謀算與行動。
我開始靜下心來想,讓她們知道我已洞悉有家賊,無疑是打草驚蛇。對方是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實力比我雄厚。
我必須在暗,窺伺她們,才能掌握到一個有利陣地。
況且翻了臉又如何?金詠詩的出生紙上寫的是金信暉的名字,到他的財產解凍,發放下來分時,還是要跟健如有很多接觸商議的。一個永隆行,要模請它的底也在初步進行當中,還都未有進一步的成績,就亂了陣腳,豈不是戰而敗,遂了敵人的心意了?
忽然又想,還有母親。
這就更叫人心痛了。
什麼切肉不離皮?什麼兄弟如手足?什麼血濃于水?
看看這方健如與方惜如二人嘴臉心腸,我真想寫信回家去問問老母,誰是她撿回來養而非親生的?
健如跟信暉有了一手,因而對我妒恨了,也是在理解之內。
然則,惜如呢?
我有什麼對她不起,有什麼做得比健如差,有什麼不愛護體貼她的,要令她如此誓無返顧地偏幫健如,且切切實實地對付我?
這不但令我痛心,且令我自卑。
我那麼比不上健如嗎?我夫我妹全都把一顆心向著了她,對我,猶如敝履,且伺機踩我一腳,讓我翻不了身,站不起來做人。
不,不可以。
必須還我公平。
以理論去討回公道是白費唇舌,必須付諸行動先發制人,才有講公道的機會。
生活上不論有多少苦難,原來都是一個學習過程。
我又是第一次發覺敵人並不那麼可恨,他們對我有激勵作用,從今之後,我更不能不打醒十二分精神做人。
別人要想把我踐踏,怎麼能遂他們的願?
于是,就趕快梳妝,回永隆去。
必須分秒必爭。
跋快在她們布署好一切之前,做足防範,這是第一步。
至于第二步……
我心中有數。
經過了這些天來的習慣,我一回到永隆去,各人就先跟我打招呼、叫早晨。那三嬸更是自動自覺連忙地替我遞上熱咖啡。
由此可見,什麼事,包括身分與人際關系,都是由自己爭取得來的。
這麼多個職員當中,我還是和那李元德最淡得來,于是又跟他商議︰
「元德,永隆現做的貿易生意,線路是從哪些人而來的?」
李元德想了想,道︰
「主要是金先生在生手一手經營的,部分是靠廣州跟香港的聯系。在廣州,金家人面廣,很有些朋友也南下發展,在本城奠下基業或置備了據點,于是,就輾轉介紹。」
然後李元德又說︰
「當然,還有些是金先生到港後才結識的商場朋友,我們所做的生意,也有部分屬于他們的聯系。」
「健如她對這些香港商界朋友自然是熟悉了,那我就放心,不必多跟他們打交道吧!反而是業務由廣州方面介紹給我們的呢,我想好歹要去拜候他們,加強溝通。」
李元德不住地點頭,道︰
「大嫂,你這個想法是對的。金先生過世了,短期內業務沒有多大影響,然而如果我們不積極爭取必系,日子有功,真的難保人在人情在;人死了,就沒有長期賞面光的可能。且要把生意再做大一點,又得另闢途徑。細嫂一個人也關照不了內外,大嫂你肯出面應酬聯系,名正言順地代表金信暉,是最好不過了。」
我的話是完全試探性質的。
既要確定我這個進駐永隆業務的手段的可行性與需要性,也乘機旁敲側擊,以了解究竟健如手上有哪些客戶關系。把生意上的朋友視作注碼,我想,這個觀念是對的。
然而,綜合了跟李元德連日來的談話商議,有了客人,也必須有貨可賣。
如何籠絡客人?我苦思晝夜,有了個月復稿。
可是如何去找一些市場需要而能代理貿易的貨品,這就不是從永隆行職員的會議與對話之中,所能找到線索和靈感了。
只好一步緊接一步地來做。
我立即寫了信回廣州給九老爺,把永隆的情況講了一遍,請他幫忙,向以前廣州跟我們金家相熟的商家朋友,走訪一次,探听他們在香港有沒有聯系,然後把已在港發展的家人、職員或代表名字地址給我寫來。
等了差不多一個月,終于有了回音。成績不算太好,據九老爺說,廣州的生意人現今都意興闌珊,自顧不暇如何顧人?且已在香港有了基地的人也不多。然,畢竟還是寫了好幾個人名與聯絡處,囑我不妨試試。
此外,李元德也向我透露,在本城,有位永隆的出入口客戶,姓唐,名襄年,這是金信暉在去世前走得比較近的朋友,是健如未曾結識過的。李元德說︰
「金先生正在跟唐先生商議好合作貿易的細則,打算利用唐家在東南亞的生意網,把廣州的貨品往新市場推,條件都談妥了,還指派了我做跟進功夫。誰知金先生遽然去世,且大陸方面的貨源也因政局有變而中斷了,我就沒有再跟他聯絡下去,細嫂就更談不上跟他有什麼交往了。誰知道這兩天,唐先生親自打電話來給我,除了向金家轉達慰問之外,還表示願意跟我們繼續有生意來往,只要我們有適合東南亞與香港發售的貨,他都可能承接。」
我非常留神地听,感覺到這位姓唐的是個頗顧念舊情的人。
李元德又補充︰
「唐先生人不錯,且是個精明的大生意人,他不放過任何一條可以做大小生意的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