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感覺恐怖得令人打冷顫。
我並沒有沖動地撲上前去,只默默地站在床前。這令原本在我身旁戒備的護士松了一口氣。
她對我說︰
「你守護著他一會,我轉頭再來。」
我點頭,問︰
「他會醒過來說話嗎?」
「不知道,你試試告訴他,你來了,看他會不會反應?」
當護士引退之後,我回望床上的丈夫,心忽然地緊縮起來,我沒有伸手去撫模他,反而緊緊地抓住了自己胸膛的衣服,幫我重新暢順地呼吸,然後倒抽一口氣,才輕輕地說︰
「信暉,信暉,我來了,我是心如。」
沒有反應,當然的沒有反應。
我繼續努力,再多喊了幾句︰
「心如來了,來看你,看你有什麼話要給我說。」
這最後的一句話說出來後,我渾身抖了一下,通體盡是涼意。
「信暉,心如來了,你說吧,我在听,我會听。」
我又這樣情不自禁地說著。
忽爾金信暉緊閉的眼皮微敝地扯動,他開始掙扎著要睜開眼楮似,連那兩片薄得見不了唇的嘴的都在翕動。喉嚨里發出了一聲聲呼嚕呼嚕的聲響,只是講不成話。
是他知道我來了。
「信暉,你講話吧,我在听著,心如在听著。」我下意識地試試謠撼他的手,幫他清醒過來。
「信暉,請听著,心如是你的妻,是你結發的,你有什麼話要給我說的,你盡避說啊!我承受得起刺激,我肯接受命運挑戰。如果是既成的事實,我有什麼辦法呢?我只想知道真相,你必須坦白地告訴我,在這個時刻,再隱瞞是對我更大更切的侮辱。信暉,你听見我的說話嗎?」
我看到了,千真萬確的有兩行淚水自信暉的眼角滲出來,向臉頰滑落。
信暉有知覺,他听得見,因此他流淚。
「信暉,告訴我,健如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是不是你同時在使我們姊妹倆懷有你金家的血脈?是不是?你必須向我坦白,金信暉,你說,你說,我要你說,立即對我說。」
我開始沒有了理性地拼命搖撼他,把這些日子來心上的憂戚與恐懼都一股腦兒傾泄出來,不再忍耐、不再沉默、不再容納、不再猜測。
我要找尋答案。
在這個我意識到可能是最後的機會里尋找我一直以來需要知道而又不敢踫觸的答案。
今時不同往日。
當另一個女人懷了自己丈夫的血脈時,是一種對我極難忍受的打擊和侮辱。
我從來沒有過心理準備,在我的婚姻上要承認第三者。
對于一個可以同時令兩個女人懷孕的男人,我不會愛,只會鄙夷,只會仇恨,只會輕蔑。
金信暉要在這次車禍中喪生的話,隨天意吧!
可是,他必須在離開人間前向我坦白。
不必求我寬恕,因為我不會。
不能解釋為什麼剎那間我的強橫自尊非常有效地、誓不低頭地控制了我。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原來可以在每事上都忍讓,都無所謂,但在情愛上頭竟如此的執著,頑固的執著。
士可殺不可辱。
丈夫的背叛對我就是至大的侮辱。
把我放在廣州去承擔家累、寂寞、勞苦,他在燈紅酒綠、繁花盛草的香江,享受他的齊人之福。
他甚至助紂為虐,站到我親妹子的一邊去與她合作撕我的臉皮。
這種黃皮樹了哥,專挑身旁的親友下毒手,尤其可恨。
我並不曉得原來積壓下來的愁與怨,可以是一盆干柴,一下子就燃燒起來,發出熊熊的火光。
我並不打算妥協。
我拼命搖撼信暉,狂喊︰
「你坦白告訴我,健如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金信暉的喉嚨在上下蠕動,像竭盡他身上最後的一分力量,企圖回答我,他的確在說話。
但聲音太細小了,我听不到,只好把耳附到他唇邊去。
信暉在說︰
「灑金……灑……金……」
「什麼?信暉,我不明白。」
「灑金……紙上……給弟弟……的信……」
老天,我急道︰
「信暉,你答非所問。我在問你,你是否愛健如有甚于我?你跟她有關系嗎?是不是你使她懷孕了?你說,你說啊,不要再瞞我。」
我歇斯底里地啼哭叫喊。
然而,我沒有得到答案。
一番凌厲的呼喊與搖撼之後,金信暉人那輕微的喉嚨抖動都停止了。我握著他的雙臂,活象是兩枝沒有了生命的木棍。
天!我忽然急急退後幾步。
沒有了生命了!
這個意念驟然闖進我激動的腦海里,混淆著其他的思慮翻騰。
我害怕地尖叫了一聲,房門就打開了。
沖進了幾個人,七手八腳地圍攏到病床前去。
我呆立著。
直至看到其中一位醫護人員拉了那條白色的被羊蓋過了金信暉的頭。
醫院的護理人員讓我在另一間病房內休息了一個晚上,說是給我注射了鎮靜劑,讓我好好地睡上一覺。
翌晨,陽光一灑進病房來,我就醒了。
除了那些一眠不起的人,所有人都必須在太陽升起來時面對世界。
我並沒有金信暉的福氣,攪出了一個爛攤子,撒手不管就遠去。
由著我這未亡人去收拾殘局。
第一件事想起惜如、耀暉與詠琴,匆匆下了床,要求護士告訴我他們的去向。
「放心!他門跟了另一位親戚走了。」護士這樣答「親戚?誰?」
我們金家還有親戚在香港嗎?
「是我,大嫂。」
回頭一望,只見旭暉帶領著惜如等幾人走進病房里來。
對啊,還有他。我急問︰
「旭暉,我們聯絡不上你,以為你到美國去了。」
「是要去的,幾個星期後吧!」
沒有見旭暉一段日子,他是驟然長高了、成熟了,成長後的男孩子是會剎那間月兌離稚氣的。
「昨天晚上,我听到消息,趕來醫院,他們說你需要鎮靜,最好留院一個晚上,于是我把惜如他們一並帶回我的住所去。」
我點頭,沒有回話。
一時間,我都不知道下一分鐘應該怎樣應付局面。
「大嫂,你節哀順變。」旭暉這樣說。
重新提點了我的新身分,讓我重新環顧自己的新責任。
金信暉原來是個如此不負責任的家伙。
有很多事,他可能解決不了,于是撒手不管就算。
「你見過健如沒有?」旭暉問。
我搖頭。
「醫生沒有把她的情況給你說?」
「沒有。她現今也在醫院?」
「對。健如沒有大礙,她原本只是輕傷,只不過驚痛過度暈倒了,才誤傳了是昏迷不醒。我帶惜如去看望過她。」
我把眼光調過來,望住惜如。
這妹子怯怯地說︰
「二姐說,她希望見你。」
「嗯,我是會去看她的。」我咬咬下唇,「現在就去吧!」
不是丑婦終須見家翁,而是鷸蚌相爭,獲利的漁人己渺,我們是不是還要斗下去,抑或有重新的安排?都必須面對。
今日是方氏姊妹的重新開始。
健如住的病房離我住的不遠,我先辦了出院手續,就由著一行人陪我去訪健如。
健如分明是在極度哀傷約情緒之中跟我們相見的。
她那姣好的臉老早變得扭曲而浮腫,一定是狂哭不止,苦苦掙扎于創痛之後的結果。
原本像兩盞火力充足的探射燈似的眼楮,疲累無神至差不多眯成一線。
見了我們一干人等,竟又不能自控地重新哭起來。
惜如跟上前去,緊緊地擁抱著她二姊。
我只木然地站在床邊,對于一個為自己丈夫死去而比自己表現得更傷心的妹子,我的感覺難以形容。
餅了好一會,健如稍稍控制了自己,我才對各人說︰
「你們到外頭去坐一會,我有話要跟健如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