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當了家之後,有幾個晚上,疲倦得沒有待丈夫回來,就自管自睡去。
也許是還未習慣有職務上的責任之故,精神被事務扯得很緊,如可避免,就不多話,只顧著好好休息,養精蓄銳再應付明天。
我相信職業婦女比較不嚕蘇、不婆媽,也真有因由在。
倒是這一夜,無論多疲倦,也得待丈夫回睡房來,跟他敘一敘。
因為明天,信暉就要上路,到香港去一個長時間了。
信暉一踏進房來,就問︰
「怎麼,還未睡?」
「怎麼能睡呢,你明天就要啟程了。」
「又不是不回來了。」
「嗯,別亂說話,我迷信。」
「真是的,我此去也不會太長時間,就會得回來一轉,看你和詠琴。」
「信暉,持家理務是很令我擔掛的事,我真想早早跟你到香港去。」
「這豈非逃避責任?」
「可是,信暉,你不明白,當家有很多難纏之處。」
我正想把這多天來的工作困難與憂慮相告,單是二姨女乃女乃與三姨女乃女乃兩房人的花費,就是驚人的。當然輪不到我提出贊同和反對,但長此下去,會是個了局嗎?」
可是,翻心一想,就不打算向信暉訴苦了。
一則怕他認為我是個不中用的人,一點點困擾,也能令我大驚小敝。
二則良宵苦短,分離在即,何必還要在這些瑣事上費神,礙了夫妻之間應有的離情別話。
于是,我自行作了總結,答︰
「信暉,我只能答應你盡力而為。」
「這就已經夠好了,我相信你有本事應付得來。」
一頂大帽子壓下來,更無怨言可講了。
信暉又道︰
「我有點口干,給我削一個水果吃吧!」
「好呀!」
難得有服侍丈夫的機會,我便在果盤中挑了一個沙嘴雪梨,削好皮,給他解渴,還說︰
「你不早點給我說,讓我用冰糖給你炖這種雪梨,更清心潤肺。」
信暉笑著,把一片雪梨塞到我嘴里說︰
「你要好好服侍我,機會還多著呢!」
我們一邊嚼著雪梨,一邊說著閑話,我問︰
「信暉,你這次到香港去,要多久才回來?」
「兩個月內必回來看你母女倆一次。」
「那是六十天。」我抱怨地說。
「對,如果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那就是一百八十個黃葉紛飛的日子了,淒涼不淒涼?」信暉伸手托起我的下巴,竟這樣逗我。
「這話是你說的。」
「對呀,我替你把心事講出口來。」信暉笑,然後吻在我的鼻尖上說︰「听我講,心如,每次看到你或是在外頭想起你,就會起一陣陣憐惜的感覺,舍不得予你為難,令你失望,惹你擔掛。心如,我說的是真心話,你並不知道自己有這種令我的情牽的力量。」
我伏到丈夫的懷抱里去,幽幽地撒嬌道︰
「可是,你還是要離去。」
「那是逼不得已。」
「外頭的誘惑不是沒有的。」我忽然恃寵直言,正色地對信暉這樣講。
「不能說這話不對。」
「我的魅力若不能持久呢?」
「我倒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我是鞭長莫及。」
「不怕,只要你努力為詠琴添多幾名弟妹,加強你這房的援引力量,就會永保不失。」
我還沒有回過神來,信暉便又附耳道︰
「來,事不宜遲,我們為你的勢力實力開始作籌劃功夫。」
苞著把我緊緊地抱住,輕輕地一下又一下吻在我的後頸上,令人騷軟,我再欲昵喃,也覺無能為力。
翌晨,良人攜了旭暉,遠去。
思念信暉的情緒控制得還好,主要是家務繁忙的緣故。
每日要處理的零碎雜務不能一一列舉,還要仲裁是非,尤其煩心。
一個金家之內,紛擾之事真多,只要有其中兩三人在刻意的搬是弄非,爭權奪勢,就必惹出麻煩來。
別的不說了,就是管廚房的桂姑是三姨女乃女乃娘娘家引薦過來的人,跟一向當管家的球媽就經常的互相針對鬧事。
球媽這天一早就到我跟前來投訴,直筆筆地給我說︰
「真是無上無下,沒矩沒規的世界了,我給三少爺發下去的指令,完全沒有人听。自從女乃女乃過世後,金家不比從前,從如珠如寶的幼公子,到今日像攤地底泥似,無人過問,你說,如何是好,那就更不要說我這種以前一直跟著大女乃女乃任事的人,要遭遇到什麼不平了。」
耀暉是嫡出,二姨女乃女乃跟他沒感情,三姨女乃女乃有的是親生兒旭暉。耀暉的備受冷落是意料中事。
我也真得好好地照顧耀暉。
常言道︰「長兄為父,長嫂作母。」
我是責無旁貸的。
于是,我趁了個便,就跑上金家三少爺耀暉的住處去。
耀暉比我弟弟康如大,算個中童吧。
我和他剛好就是各站在年齡關口的極端,二十開外的人跟十幾歲的孩子在感覺上,自然有很大的差距。
這以後,情勢是不同了,待到耀暉二十多歲,我是三十過外時,彼此地了解與溝通上,是另外一回事。這又是後話了。
耀暉是個向來沉默的孩子,我隱隱然記得把康如帶到金家來玩,就數耀暉最文靜,旭暉絕對是精靈的,康如則還帶幾分獸莽與愚蒙。
唉!回想起來,真是三歲定八十。老早就各人已成形格,定奪了日後的各場悲歡離合事。
我這長嫂見了痛失嚴父慈母後的耀暉,臉仍帶三分愁容,一身倦態,不覺憐惜起他來了。慌忙走上前去,握著他的手道︰
「耀暉,你還好嗎?」
「好,大嫂。」耀暉向我點點頭,以示招呼。
這孩子從小就溫文爾雅,不是不逗人歡喜的。
「我來看你,要知道你是否生活開心。」
耀暉竟然答︰
「大嫂,我已開始沒有傷心了。」
才不過是孩子,曉這種回應,實在是早熟的表現。
「我在想,你如要吃些什麼特別的,我囑廚房去給你弄來。」
「我什麼都吃,你別听球媽說什麼,她只不過緊張。」
耀暉還是個洞悉人情的孩子,這令我喜出望外。
「閑來你于什麼了?」我問,「你二哥哥跟大哥哥去了香港,屋子里現今沒有人陪你玩樂。」
「不要緊,我可以看書,跟秀珍下棋。」
秀珍是奉侍他的侍婢。
「秀珍頗聰明,我一教她就懂,康如反而沒有下棋的耐性。」耀暉非常認真地說。
「這就好,」我拍拍小叔子的手,道︰「大嫂有責任愛護你、照顧你,尤其你大哥哥不在家,我得確定你生活得暢快才好。我房子里有很多閑書,你喜歡看,我就挑幾本來,也可囑他們到書局去買。」
「好!」耀暉點頭。
忽爾,他抬眼望我,問︰
「有媽媽在的日子是好過得多,然而,現今有大嫂,也是好的。」
听他這麼一說,我情不自禁地擁著他的肩,拍拍他的臂膀,表示安慰。
那是我第一次跟小叔子的親密舉動。
自從特意過訪過耀暉之後,似乎縮短了彼此之間的距離。耀暉下課後,總會到我這邊來聊幾句。在日落之前,我還是頂忙的,他就會逗留在信暉的書房內,管自做功課,有時倦了,干脆在那張香妃床上睡個午覺。甚至,耀暉開始跟小小佷女兒詠琴建立起良好而嶄新的關系來,他經常是乳娘牛嫂的好助手,在一旁把詠琴逗得哈哈亂笑。
這也好,我最低限度解除了桂姑疏忽照顧耀暉的憂慮。
他在我的房內屋內逗留得多,下午與晚上的小食茶點,由我下條子,廚房再要與人為難,虛張聲勢,也不敢跟我正面發生沖突,說到底,我還是個掌事人。
當然,桂姑不能不賞我七分面子,再加三分忌憚;桂姑的撐腰人呢,就未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