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暉看我沒造聲,便又說︰
「你別擔心家里頭的人會說我偏袒你,把你妹子的事都包攬在身上辦,今時今日,金家上下人等都恨不得你沒有心事、沒有擔掛,哪還會有什麼話講,倒是丈母娘看我辦事不力,或會有微言,就惹你不快了。」
信暉講這番話時,我真的覺得他是情深款款的。
以後的許多許多年,回想起來,仍找不出他面上的表情有何漏洞。
男人要瞞騙人,辦法多的是。
當時,我的心是一下子就松軟了。
于是,健如赴香港求學的主意就定了。
一經給她說了這個安排,健如就很堅決而快樂地對我說︰
「大姐,我想明天就回到家里去,陪母親一個星期的日子,才到香港去。」
「這也是很應該的,以後就得等你有長假期才能回來看望母親了。」
「你跟她可以來香港看望我嘛。」健如興奮地說。
「這兒的生活,你不是不知道的,將來孩子出生了,更走不動。至于母親,若不是信暉派了得力助手到她店上分了她的工,老人家怕連飯也沒時間吃,哪能途長路遠去香港?」
我又加了一句,「健如,在家千日好,出路半朝難,你得好好地照顧自己,勤寫家書。」
「放心,大姐,我不是小孩子了。以後你要人做伴,把惜如帶過來吧!」健如說這話時,笑得很特別。
她的那個特別笑容,還是其後我才因為看慣了,又知道往後會有什麼事情是跟著發生的,始能解釋它的含義。
比起我的妹子來,我初期的道行是差太遠了。
簡單一句話,是個完全不懂得見微知著,分析人情世故的愚笨人。
信暉帶著健如到香港去後的那段日子,我是忽然間寂寞起來了,好像日中的時間特別多,百無聊賴似。
這天在後園內,打理剪折一些黃菊,放到睡房去擺一擺,添一點生氣。
金家總是周圍的金光燦爛似,到處都是明黃色、金澄澄的,連偌大的後花園,都種滿差不多清一色的黃色花朵,尤以碗口大一朵的黃菊最醒目。
看到了黃菊,想起了丈夫。
記得新婚燕爾的頭幾天,他總是大清早到後花園去,折一朵小菊花回來,說給我別在發髻上。
花瓣還是帶著一層薄膜似的露水,鮮明欲滴。
我曾問︰
「為什麼你們家這麼愛用黃色?」
「因為明黃是帝王之家的專用顏色,現在的平民百姓家用在自己身上,有貴冑的氣派。」
「你把自己看成是太子了?」我笑道。
「誰說我不是了?」
金信暉答這句話時,是躊躇滿志的。
那自豪自負的表情,有一份不能言喻的魅力,令我心折。
「我若為王,你就封後。」
我還是笑︰
「才不要,有後就有妃,六宮粉黛,縱使我掌正印,還不管用。」
金信暉大笑。
耳畔還是有一陣的笑聲,回頭望,不是朝思暮想的俏郎君,而是金家的二姨女乃女乃。
「我說,大少女乃女乃你這麼好興致,親自來後花園采花?」
「也曬太陽,吸一口新鮮空氣,走動走動的。」
二姨女乃女乃伸手過來,模模我隆起的肚子,說︰
「是呀,這樣子令身體硬朗,對順產有幫助。」
「但望如此。」
「我真是不明白,大少爺既是要到香港去,為什麼不把你一起帶在身邊了,香港的醫院醫生也是一等一的,可能比廣州還好。也虧他放得下心。」
她這麼一說,我的面子像有一點點過不去。
于是我答︰
「信暉是怕我舟車勞頓,兼水土不服。且在家里,老爺女乃女乃及你們都可以照顧我,他是比較放心。不然,到香港去辦事,等于一天到晚在外頭跑,也沒空給我照應。」
二姨女乃女乃繼續說︰
「可是呀,大少女乃女乃,別說我這做長輩的不提點你,丈夫丈夫,只是一丈之內,你才可以管得著他呢,一去遠了,什麼奇形怪狀的事都會發生的。
「有什麼法子呢。大少女乃女乃,我的是肺腑之言,男人要變心,跟天要不下雨一樣,誰也沒辦法。」
二姨女乃女乃又輕嘆了一句,繼續說︰
「否則呀,哪兒來這麼多的妻妾?」
無可否認這是她有感而發的。
必于二姨女乃女乃及三姨女乃女乃的故事,我不太清楚,風聞到一點點,好像也是「輕別離」所釀成的後果。
才這麼一想,二姨女乃女乃就親親熱熱地挽了我的手臂,坐將在石椅上頭,實行促膝談心︰
「我也不瞞你,連自己的遭遇也給你說一遍。我呀,之所以嫁給老爺做妾,是在什麼情況下發生的呢!」
二姨女乃女乃嘆一口氣,再道︰
「那年頭,我年紀還輕輕的,我家誼母是這兒老管家的親佷女,有便把我帶來金家走動,讓我見識見識。
「有一段日子,金家大女乃女乃父親抱病了,她需回娘家去小住服侍,就出事了。
「我說呀,男人是耐不住寂寞的。只管抓到個什麼機會,造成個借口,那就把女人弄到手了。
「我很記得那天陪著老女乃女乃吃過午飯,她要去睡午覺,我才跑出來,在偏廳上踫到金老爺,他問我︰
「‘娘是睡午覺去了?’「我答︰‘是呀!你找她嗎?待會醒過來,我通知你好不好?’「然後歪一歪頭,向他微笑,他就一怔,答道︰
「‘娘贊你伶俐,果然。’「就是這樣把我看上了,趁妻子不在旁,就成了事了。
「老女乃女乃是個當家的,待媳婦回來,也就做好做丑的,要她把我承認下來了。」
金家二姨女乃女乃一口氣講完了她的故事,似乎是益發松弛,決定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一不做、二不休,這更是男人的慣技了。
「過了兩三年,老爺為生意北上,在上海才呆了一個多月,回來時,身邊就多了三姨女乃女乃了。
「沒有人敢問她的出身,總之身段一等一,把老爺迷惑得什麼似。
「這以後沒有老四、老五出現,只為我們老三看得緊,她明白一條道理,不管老爺到什麼地方去,哪怕是幾天功夫。
她一定同行,萬一她去不成,也安排我當值。總之堅持有人在老爺身邊侍候,才保不失。」
二姨女乃女乃很認真地拍了我的手背兩下,說︰
「所以,你們年輕人別掉以輕心,對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輕松大方,不必斤斤計較,偏就是對丈夫要小氣、要小心。」
我是听得有點寒心的,笑容也沒先前的自然,但還竭力表現從容,道︰
「信暉很快就回來了,在我產期之前。」
「可是以後呢?」
「以後?」我奇怪地問。
「不是說,老爺要大少爺長駐香港,開創業務嗎?」
我一怔,心上像被人搗了一記,很不舒服。
餅了那麼幾秒鐘,才竭力答︰
「那會是在孩子出生後,信暉說到時再商量是否把我們母子也帶著去。」
這當然是我的謊說了。
金信暉從沒有跟我提起要到香港發展及可能長居的事。
如此關系生活前景的大事,他竟只字不提,由著消息來自他人之口,那種感覺對我實在太差太差了。
我覺得自己被孤立、被出賣、被屈辱似。
表面上的不動聲色,不錙銖計較,全是修養,不是實情。
這以後,我好幾天都心緒不寧,且心煩氣躁。
一直到我生下女兒後,信暉也沒有趕回來。
當他回到家時,女兒已經一個禮拜大。
她的父親頭一次看她,表情並不太暢快,是不是為了一回來,就跟我大大地吵一頓架有關,那就不得而知了,想是有影響的。
牛嫂把女兒抱走了之後,金信暉閑閑地說︰
「女兒有點像你。」
「也像健如,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