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說,銀姐是廣州城內干她這一行的數一數二人物,所謂行行出狀元,銀姐的生意絡繹不絕,也要講排期。我在娘家待嫁時,就有坊間傳聞,說我大婚之日是好日子,城內也有多家大戶辦喜慶,都屬意于銀姐。金家最後能得到她的幫忙,除了加倍重酬之外,也是為金家的聲望地位,實在凌駕于其余大戶之上。
那銀姐的一張嘴,也真像抹過油似的滑,分別在母親及金家大女乃女乃跟前說︰
「你們給我添了封大利是,真是慷慨至極了,實際上呢,我能為金家娶媳、方家嫁女效力,不知多高興。既有架勢嘛,而且意頭又好,金家大少爺大喜,我們是有金又有銀,真正金碧輝煌,金玉滿堂。單是有銀呢,單調至極,也不顯高貴,唯其阿銀能陪著黃澄澄、閃亮亮的金,才相得益彰呢!」
一番話听得金方兩家上下家眷都笑逐顏開,那額外打賞的利是真是物有所值。
有錢人家不怕花錢,只要花得開心。
這銀姐一天到晚出入豪門富戶,自然曉得捕捉心理。
這大婚之日,她自然在我身旁,關顧一切,把我服侍得不知多妥帖。
健如對她不怎麼樣,不知怎的,老是拿眼瞪她,怕是嫌她太多話,但銀姐總是笑嘻嘻的,也不管健如給她難看的臉色,只一味若無其事、笑口常開,老是招呼健如說︰
「二姑娘你請借過,讓我替新娘子梳妝!」
「二姑娘你請回避,讓我為你大姐換衣服!」
在那些嬸母親屬跟前,她的好話更是說盡了,一句「我們姑娘敬茶」之後,她連每一個親屬的身分與背景都記得滾瓜爛熟,不但應對流暢,且因為她記住了對方跟新郎新娘的關系,說起話來就更見得體,令人受落。譬方說她對著金信暉的姨母,就會得說︰
「姨女乃女乃請飲新抱茶。我們姑娘一早就知道姨女乃女乃很疼大少爺,把這姨甥當自己親生兒的看待,姑娘入門後,必定多孝敬,請姨女乃女乃多關顧、多指導。將來姑娘有什麼奉老持家不妥當,就仗著姨女乃女乃你訓導她了。」
逗得那金家大女乃女乃唯一的姐姐笑得合不攏嘴來說︰
「我二妹若說你不好,你來給我講,我代你出頭評理。」
「對呀,姨女乃女乃許了這個承諾,新抱茶就飲得特別甜。」
老實說,我真羨慕。一個人可以一下子講這麼多的話,我呢,連頭都差不多抬不起來似的。
一直忙亂了整個晚上,直至把全部外來飲喜酒的嘉賓送走了,銀姐才陪著我走回睡房去。
金信暉因為還有其余各事的打點,並沒有與我一起走回新娘房,倒是健如急步地跟進來。
銀姐先跟其余兩位金家的女佣服侍我換過了另外一套大紅繡金的軟緞衫褲,開雙襟的,捆了金色邊邊,另外在胸前對上處,左右兩旁分繡龍鳳雙飛的圖案,完全是一派俗艷,卻喜氣洋溢。
這是今天大喜之日換上的最後一襲衣服了,我端坐在妝台前,讓銀姐給我重新弄發型。原本盤在腦後的發髻,別上了兩朵大紅花,現今銀姐給我把大紅花先摘下來,再把發髻打開,梳散了一頭柔順的秀發,就松松地綰了一圈,只用一支金釵別著,別有一番韻味,看將上去,稍稍似個微帶風情的少婦,這麼一想,心上又是一下蠢動,臉更紅了。
銀姐說︰
「大少女乃女乃,不是我嘴甜舌滑亂逗你開心,不知多少日子來,我未曾奉侍過如此標致雅麗的新娘子了,你呀,真是我見猶憐,等下大少爺進來,都不知道會開心成個什麼樣子了;認真是郎才女貌,天生璧人,還有誰有話可說了?」
的確還有人要說話,那是鬼靈精健如,她把身子靠著妝台,很認真地答了一句嘴︰
「銀姐,你這番話練習得真是純熟,完全無懈可擊。」
我瞪了健如一眼,這麼小的年紀,說話不但老練,而且竟有骨刺,分明是挑戰銀姐說話的誠意,真令旁的人听上去也覺難為情。
可是銀姐呢,依舊笑吟吟地答︰
「多謝二姑娘夸獎我呢!好了,好了,不早了,大少爺快進新房來,你也該回房休息了,鬧了這麼一整天,怕累壞呢。」
健如扭一扭身,道︰
「為什麼要我走?」
「二姑娘!」銀姐嘻嘻地笑出聲來,「你怎麼能不走了,今兒個晚上是你大姐與姐夫的洞房花燭夜呢!」
然後銀姐又多加一句︰
「二姑娘,你年紀小小怕不知道洞房花燭夜是怎麼一回事吧……」
銀姐還沒有講下去,健如就截了她的活,說︰
「怎麼不知道?」
此言一出,才覺得自己魯莽孟浪了,健如于是剎地漲紅了臉,抿著嘴不再說下去。
那神情其實是嬌 可愛的,窘態羞態也平添了別人的遐思。
我當時也不禁心上動了一動。
日後的諸事發生了,唉,也真是命定的,注定了健如命犯桃花,好看的女人永遠是個劫。
銀姐還是那副一成不變的笑臉,道︰
「二姑娘既然也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就應該給你大姐道個晚安,回房休息了。」
健如忽然刁蠻忸怩起來,說︰
「那你為什麼還不打算走?」
「我當然是要走的,等下大少爺進新房來,我給他道了喜,就會告退了。」
「好,我跟你一起走。」
那就是說,健如還要湊一陣子高興。
這孩子,無疑是野性的。
就在我們說著這幾句閑話的時候,睡房門給推開去,各人都本能地回頭一望,只見房門處站立了玉樹臨風的一位俏郎君,我忽爾通體血液滾流,叫我難受得低下頭去。我在垂首前的一刻,眼角兒瞟過房內的其他人,包括健如在內,或應該說尤以健如為甚,都瞪著眼以羨慕的目光凝望著這個新郎官。
隨即房內就揚起了一片喜悅之聲,由銀姐帶的頭,向金信暉道︰
「恭喜少爺,恭喜少爺。」
金信暉的步履是輕快而又活躍的,他快步走過來,竟先跟銀姐招呼︰
「辛苦你了。」
「大少爺太客氣,來來來!」銀姐忙于招呼打點,把我也一並拉起身來,拖著讓我從妝台走到睡房前的那張小圓桌邊,說,「良宵苦短呢,大少爺跟大少女乃要休息了,且讓我們再恭祝你們白頭偕老。白發齊眉。」
兩個跟在銀姐身邊的女佣又都齊聲說了吉利的好話。
信暉立即從腰間掏出利是來,分給各人。
這還未到尾聲,銀姐拿起了那個放在圓桌子上的干果盒,恭恭敬敬地對我和信暉說︰
「請大少爺、大少女乃吃一片糖蓮藕,以後呢,就……」
「藕斷也會絲連了。」
插嘴說這話的竟是健如,不只嚇我一跳,各人也微微一愕,連一向寬容的銀姐到這一下子亦不免呆了呆。
健如在各人驚疑不定的眼光下,也怔住了。
她不知是不是也自悔失言。
怎麼能胡亂說「藕斷絲連」這個比喻呢,真是有點氣人的。
我倒不是迷信,但在大喜日子,竟來這麼一句話,就未免破壞氣氛。
當時我想這小妹子是無心之失,童言無忌,不必掛齒。
于是,我帶頭把悶局打開,道︰
「娘說的,蓮藕蓮藕,年年佳偶才是。」
銀姐立即附和道︰
「大姑娘講得頂對,二姑娘是小孩子,姑爺你有怪莫怪,孩子們都不識世界。」
金信暉沒有說什麼,他只是笑著把一塊糖蓮藕放進嘴里去咬了一口,名實相符的藕斷絲連。
他這才稍稍盯著健如,眼神有種似怒非怒、似怨非怨,很奇怪、很難形容的光彩。
健如沒有回避她姊夫的目光,更微微歪著頭,回望他,準備接受他的責難或是什麼似的,神情倔強而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