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已得,我當時穿一件寶藍色的背心連褲,內罩一件白恤衫,長發分兩邊用橡筋束起來,撥在腦後,完完全全是一副苦干實干的打扮。
事實上,我正緊張地核對著一大疊的賬單,看這幾天到期的數有多少。
「對不起,騷擾你!」金信暉走近來這樣說。
我猛地抬起頭來,說︰
「沒關系,沒關系!」
「方太太病了?」
「是的!」
這之後,他看著我,我看著他,話題接不下去了。
當然是尷尬的。
于是又一齊張口講話,說話彼此疊著了,糾纏不清,更添狼狽。
我只知道自己問︰
「你找娘有事嗎?」
金信暉回一回氣,答我︰
「沒緊要事,我可以改天再來。」
「好。」我說。
「或者,你認為我方便代表家父到府上去問病嗎?」
「不敢當。」
這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連自己都弄不清楚,心卻怦怦開始亂跳。
真怪!
「我明天黃昏來,請轉告方太太。」他這樣說。
那一天時間怎樣度過,不知道。
總之,翌日黃昏,方家果真來了客人。
無法不由我招待。
我把金信暉帶到母親的房間去,讓他在小偏廳坐。
我的兩個妹妹方健如與方惜如,正好都圍在母親床前,陪著她說話。
那是金信暉跟健如和惜如的第一次見面。
健如比我小兩歲,惜如更小,才十三歲,她們中間還有小弟方康如。
記得金信暉禮貌地伸出手來跟健如和惜如打招呼,兩個小丫頭還不曉得回應。
惜如有點怕生,慌忙扯住了我的手,躲到我身後去,可又舍不得那份好奇的感覺,仍探頭偷望這位好看的稀客。
至于健如,年紀較長,不至于對陌生客人害怕,卻也因為世面見得少,不曉得作得體的反應,她只瞪圓了眼楮,瞪著金信暉。
在日後,我曾問過信暉,他當時對兩位妹妹的印象,信暉想了想,答我︰
「健如那對炯炯有神的大眼楮,最像你了。惜如呢,樣子很精靈,將來長大了,怕是個絕頂聰明、有城府的人!」
信暉他,倒真留意她們倆。
緣與分,都是前生訂的。
甚至冤與孽,亦復如是。
完全的無奈。
從見到健如的第一眼,信暉就已上了心,這也真是命了吧!
表面上,日子是正常地過,听母親說,婚期最快也得在六個月之後,金家娶媳,方家嫁女,都不是一頭半個月能弄妥的事。
鎊人都在忙于備辦這次想是全城轟動的喜筵。
我仍到店上去做工,倒是母親說︰
「心如,你別分心到店上來了,讓他們金家人看到也不好,活像我把個女兒用到最後一分一秒再送出門去。好好地休息,候著做新娘就好。」
母親一點都不明白,干坐著等的滋味其實不好受,但,母命難違,奈何。
如果金信暉可以來探望我,彼此出去走走,那日子就過得不可同日而語了。
然而,沒有。竟一直沒見過金信暉出現,听三婆講︰
「既是訂了親了,按老規矩就不要見面了。從前清朝的大戶人家,女兒一受聘禮,除家眷以外,所有異性親朋都不得見面,專心一致地成為夫家的媳婦,不再屬于任何人。」
大抵是為了這個風俗,金家又是詩禮傳家,故而金信暉不曾露臉。
我當然不好意思問。
這樣牽掛了三個月左右,有一天,吃過中午飯,我正要跑回房去,在回廊上踫到健如和惜如在玩小小沙包的游戲,我剛駐足,健如就忽然抬起頭望我一眼,道︰
「知不知道你的金信暉到香港去了?」
听到健如這麼一說,我呆住了。
我的表情,泄露了秘密。
對于金信暉的行蹤,真的一無所知。
他到了香港去嗎?
幾時?為什麼?
又何以連健如都知道一清二楚的事,我會懵然不知。
健如于是又對我說︰
「你知道香港是個什麼地方?」
她的語氣相當權威,這使我更焦躁為難。
唯一的反應是搖搖頭。
「香港是繁華至極的都市,比上海更甚。繁華即是墮落,那個城鎮是魔鬼住的。」
健如這樣興奮地述說著,竟然還拿兩只手放在嘴角邊,扯動唇旁的肌肉,伸出了舌頭來,裝了個難看的鬼臉,虛張聲勢。
「還有,」健如把臉俯過來,幽幽地又說,「香港那鬼地方有很多很多漂亮女人,她們樣子像天仙、身材像魔鬼,把男人迷惑個透。你的金信暉也許會難逃劫數。」
我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然後才曉得站直身子,以不悅而堅強的語調,跟妹子說︰
「你別胡亂搬是弄非,小小年紀一張嘴,好的不說,偏要說人家的不產,這樣要折福的。」
「我以為你會關心金信暉的行止。大姐,你不怕這個俏郎君偷戀隔牆花去/」「健如,你別用這些太老成、太肉麻的語句好不好?你若不警惕著改過來,將來長大了要吃虧的。」
我說罷,也不再管她,就回到房間里去。
像有一口悶氣堵在胸口,不得抒發似,隱隱作痛。
健如這小表頭,真不知從哪兒來的消息與資料,教我心上一下子七上八落,老不著地。
金信暉真的忽然到香港去了嗎,為什麼都不通報一聲,害人家牽掛。
回心一想,這是不能責怪的,他憑什麼在現階段就向我報告行蹤呢?況且,就是說了也是白說,他有他的自由。將來成了親,我還有可能對他的行動多一點過問,現在嘛,是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自是事不成,不成的事,追問何益?
男人要賴皮、要撒野、要放肆、要拼死無大害、要誓不返顧,女人是無奈其何!
這番活無疑是霸道的,但不能硬說它完全無理。
在往後的日子里,我是不是也要做一個聾掉了半邊耳朵,閉上了一只眼楮的妻子,別去管金信暉太多外頭的事?
不可以吧!
這樣輾轉想著,又有好幾晚睡得不安穩。
都是健如那小表害的事。
金信暉這一陣子真的沒消息,我當然不好厚著臉皮追問。
只在有一夜,吃過了飯,母親就把我叫進她的睡房去,用手指一指梳妝台上的一盒禮物,說︰
「金信暉從香港給你帶來的禮物。」
我驚喜地睜大眼楮看牢那禮盒,一時間不曉得反應。
還是母親提醒我,說︰
「把禮物拆開來看看嘛!」
她是說了這話,我才曉得笨手笨腳地把禮物紙撕開,從盒子內取出了一個紅色的皮手袋,一時間高興得說不出話來。
母親探頭看了一眼說︰
「怕是來路貨。」
「那個款式,我們廣州市沒有。」
「嗯,他們全家什麼也要搶在人前,走先幾步以顯身價。」母親越說越覺得沾沾自喜,「這一次信暉跑了香港一趟,就是為著要辦一些應用的大婚之物。」
母親這句話,解了多日以來的憂悶。
信暉到香港去,原來是為了辦喜事。
我吶吶地問︰
「娘,他有告訴你到香港去嗎?」
母親點頭︰
「那天他不產上我們家來嗎?說是要到香港去,既為金家女乃女乃開列了一張清單,要他把一干物品買回來應付大喜需要,也為金老爺在香港有不少的物業,打算作進一步的發展,于是順帶就要信暉打探一些商場消息,跟香港的世叔伯打個招呼,信暉這孩子倒是禮數周全的,專成來問我們有什麼需要,踫巧你不知跑到哪兒去了,我囑健如走進來通傳,她說滿屋子都不見人影,信暉看不著人,這才走的。」
我愕然,是幾時的事了?
我會不在家嗎?
搜索枯腸,仍想不出個究竟來。
反正已成過去了,就算。
看到那個摩登的皮包,實在太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