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跳上床,我給自己重復又重復說︰
「先睡吧.睡醒了再說。」
凡有懸而未決的難題橫在眼前,我就有個老催自己趕快睡覺的習慣。
希望一覺醒來,精神奕奕,會想到好辦法,或者難題已經迎刃而解。
睡覺是逃避的一種表現。
正如有些人,想不通難題,干脆自殺。
只是長眠抑或小睡的分別而已。
意識形態實在相差無幾。
我把被蓋好,才閉上了眼楮,就有人叩門。
我大聲問︰
「誰?」
對方答︰
「是酒店侍役。」
我沒好氣,只好起來,打開房門。
見不到人面,只見一大蓬的康乃馨,白色,夾了青綠的很多很多女敕草細葉,清新美麗得令人目眩心跳。
「太太,有人送來給你的花。」
侍役把花交到我手里去,才微笑著引退。
半輩子過掉了,我從來沒有收過花。
有些人說,沒有收過花的女人不能算是女人。
我前半生原來真正沒有做過女人。
收到鮮花一束的感覺簡單清晰,我只覺得好舒服、好舒服,好舒服。
把夾在花堆之中的名片拿在手上,細看。
並不是偉特藥廠的董事局,是一個署名叫耀暉的人。
字條寫著︰
「我從很小時就開始希望能給你送花,今天我的希望到底實現了。有緣千里能相會,有緣無緣,得看你肯不肯搖這個電話號碼。」
沒有半秒鐘的考慮,我跳到床頭去,抓起了電話就搖餅去。
是耀暉接听的電話。我說︰
「有緣無緣,看你肯不肯這就來這兒見我。」
金耀暉來了。
他站在房門口時,我凝望著他,禁不住有一陣子的暈眩,我差一點點就沖口而出,喊他信暉。
闊別幾年,完全洗月兌了大男孩那番稚氣的金耀暉,比他離開香港時更英偉更俊朗更倜儻更不群。他站著,就有種傲然屹立,不亢不卑的氣氛。
再不是小男生,而是大丈夫。
他已經有氣派了。
耀暉沒有稱呼我,見了我,只呆一呆,就沖上前來緊緊地把我抱住。
他小時候,每當有難題,或是我有委屈,我們叔嫂就緊緊地抱著,團結便是力量,只要對方的體溫傳送,就覺人間不是冷酷,總有人站在自己身邊,為自己打氣。
如今,感覺雷同,但不一樣。
我不能控制自己,感覺到起伏的胸脯緊貼在一個成熟而壯大的男人胸膛上,像一只倦極小休的船彎進了海灣之內,已抵目的,不再啟航。
我們沒有很快地分開,比一個擁抱應享有的時間長了一倍。
然後,金耀暉放開我,他那凝視我臉龐的眼神像很多很多年前,金信暉初次約會我去舞會,當夜送我回家,跟我說再見時一樣。
那眼神清楚地告訴我,我們會發展下去,一定會,果然……
今日,我在金耀暉的瞳眸深處捕捉到往昔曾有過的訊息,這令我遍體酥軟,差一點點就要重新跌在金耀暉的懷抱里。
「終于能見到你。」他說。
「為什麼不呢?」
「我以為你不肯見我了?」
「我有這麼表示過麼?」
「今日,天從人願。」
也是天時地利人和。
重重劫難,揮軍殺敵,血戰沙場,幸而不死的戰士,退下來,一定會不顧一切地享受人生。
因為他見過失敗,目睹死亡,親歷劫數,他知道一有喘息的機會,就不必放過。
戰雲必定隨時再起,人生的斗爭無有己時。
說不定,下一次,就血染征袍,再回不來了。
我為金家,已是筋疲力竭,情至義盡。
金家為我呢,竟是不擇手段,唯恐我不敗下陣來。
我還不解放自己的話,誰又會可憐我了。
心理的屏障因為壓抑已久的感情驟然爆發而被推倒,我意欲振翅高飛。
當金耀暉與我在酒店那法國式露天餐廳內共進晚餐,喝掉了一瓶上好的紅酒之後,我見到的他,既熟諳又依稀難認。
我一再提醒自己,他是耀暉而非信暉。是耀暉應該更好,因為信暉曾背棄背叛過,他有方健如,他不只有我。
「為什麼不回香港去?」我問。
「還未準備好。」耀暉答。
「今後呢?」
「看這幾天的情況而定。」
我笑,裝作沒听懂他的話。
心上果然有著那種早已遠離我而變得陌生,卻又是夢寐以求的牽動。
我需要的就是這個感覺。
這個感覺令我知道自己仍可以成為一個有血有肉,不只有痛苦有困難也有幸福的女人。那是重要的。
「你來侯斯頓多久?」我又問。
「十天至兩個禮拜。」
「干什麼?」
「度假兼看朋友。」
「你有朋友在這兒?」
「對,她的家人也在此。」
「探訪與她的家人有關系嗎?」
「我有要緊事需要請教雲妮的父親。」
「嗯!」我沒有問下去了。
雲妮,肯定是一個好听的女孩子名字。
「這些年,你把自己照顧得很好。」耀暉說。
「你也是。」我答,「你在加州讀完碩士學位之後考進了芝加哥一間金融機構任職是嗎?」
「對。芝加哥在美國其實是個僅次于紐約的金融重鎮,這兒的期貨交易相當活躍。我專心在這兒學習,獲益良多。」
「你若回香港去,很快就能英雄有用武之地。」
「你是說我年屆二十八歲之時,可以接管產業?」
「你已經留意到自己的權利了。」
「有人提我。」
「金旭暉?」我說。
「對。」
「他怎麼說?」
「他問我是否打算回港去接管。」
「你的答案呢?」
「這幾天就應該有個決定。」說這句話時,金耀暉的臉上掠過一陣的迷惘,看不出是疑慮抑或憂傷,「我在等雲妮父親給我的意見。」
「啊,是嗎?他的意見舉足輕重?」
「是的。」金耀暉說。
「有機會讓我認識你的朋友。」
「看看吧!如果我覺得適合。」
我沒有作答。
情況似乎不難估量。
那雲妮是金耀暉身邊的一個重要人物,他們的前景維系在雲妮的父親身上,老人家要做出一些影響性的決定。
可是,如果有雲妮在,那麼,我的角色又是什麼?
很自然的,金耀暉不會認為我和他需要涉及將來。
缺乏前景,並不等于需要放棄現在。
就是這樣,金耀暉在他心上安頓了我和雲妮。
兩個不同背景的女人,與他有迥異的感情關系,卻同時提供給他一致的利益與享樂。
難怪,都是金家的兄弟,思想與行為如此地同出一轍。
我苦笑。
金耀暉伸手過來,緊緊地握著了我的,說︰
「你想得太多了,很多時,有很多事,輪不到我們多想,就是絞盡了腦汁,也不會想得出個真相與所以然來,一切隨緣就好。」
這番話,我接受。
「你今天才下飛機,怕是累了,明天吧,明天你去交易完那筆地皮買賣,我開車子來接你,到處逛逛。」
就這樣說定了。
翌日到指定的律師樓去,正式簽署買賣合約。我順帶提出了個小要求。
賣出的是幾百畝土地,我要求為我保留十畝,作為將來自用。
我說︰
「侯斯頓從來都給我帶來好運,我打算建築一個小莊園,有空時來此度假,也看看偉特的好朋友。」
買方毫無異議,順利成交了。
下午,金耀暉來接我。
他見著我的一身打扮時,很呆了一呆。
我一直是穿旗袍或是套裝的女人,看來是老成的。只今天,我刻意地以輕松的裝束亮相。
穿一條牛仔褲,外罩一件白底碎花的恤衫,平底懶佬鞋,小白短襪。
一個中年女人做這樣的打扮還是有青春氣息的。
或者我祈望以此拉近我和金耀暉的距離,跟那素未謀面的雲妮一見高下。
全都是戀愛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