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望,只見傅菁微笑著對我說話。
然後她瞪著丈夫,道︰
「旭暉,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們不宜冒欺侮孤兒寡婦的惡險,傳揚出去,一樣對你的名聲有影響,且我父親也不會高興,是不是?」
金旭暉沒有回應,正確點說,他沒有反抗,不能反抗。
既是傅菁開了口,且抬出傅品強這個招牌來,金旭暉還能說什麼!
「大嫂,價錢呢,講好了由測量行估值,當然以此為準成交,這件事,我拿得了主意。至于成交之後,你要我們搬出的話,也得給予一個較寬松的日期。」
我原本打算回答,搬出去與否不成問題,只要大樓之中的一層騰空出來讓我這新業主有個真正的家就好。
還沒有把我這個意向說出來,傅菁便又補充︰
「找新房子對我們來說,不算困難,傅家放著的半山物業也不算少,隨便裝修一個單位就可以入住,但,正如大嫂你說的,是金旭暉名下的親人,譬如三姨女乃女乃與耀暉,跟著我們一道搬可不費事,只是健如與惜如姑娘,就得她們費心另找住處,這可要多花時間了,相信大嫂你會體諒。」
一言驚醒夢中人,我差一點就忍不住蹦起掌來。
真是一山還有一山高,我的那兩個親愛的妹子,這次是棋逢敵手了。
沒想到傅菁的手段一流,連敲帶打,就把方健如與方惜如刷出生活的範圍之外。
想她嫁進金家來後,發現肉在砧板上,面對著這四層樓的住客,心知肚明其間的關系瓜葛,也叫沒法子的事。如今借勢把眼中之釘拔掉,打一場不用兵卒,不費糧餉的勝仗,真是太棒了。
我完完全全可以想象這最近的幾天,方惜如會怎麼樣跟金旭暉算賬。
金家大宅的轉讓手續全交由傅菁去處理,我們很暢順地就成交了。
妯娌二人走出羅律師的辦公室之後,我問傅菁︰
「二嫂,馬己仙峽道的新居布置好了沒有?」
「差不多了,人多好辦事,娘家有裝修公司,抽調人手給我趕一趕,不成問題。」
我們邊走邊談,相當投契。
「待你們和三姨女乃女乃搬進去之後,我來探望你們。」
「歡迎,歡迎。只是,」傅菁稍停,才說,「你知道三姨女乃女乃昨兒個晚上給旭暉說些什麼嗎?」
「她說什麼?」
「她要搬到大嶼山的佛寺靜室去住,說好了只在假期才回來看望我們。」
「嗯。」我沒有答話,對于三姨女乃女乃的轉變,我是比較明白的。既經巨劫憂患,看化世情,就真的無謂再卷入漩渦。
目睹骨肉相殘而又無能為力,徒惹傷悲!
「听說她從前是個張牙舞爪的犀利人物,是吧?」
我微笑,道︰
「在別人的眼中,可能我和你都是厲害角色。人,尤其是女人,要生存,且活得痛快,沒有半分機警半點霸道,怕是不行的。三姨女乃女乃年輕時,旭暉還沒有出身,自覺有太多責任,因而造就了不少的情不得已。」
「如果三姨女乃女乃听到你這番話,她會感激。」
「會嗎?」我問。
「會的。有人在人前自己如此辯護,我也會欣慰。」
「我記著你的這番心意了。」
「先謝謝你。我們原本就是坐在一條船上的人,應該守望相助。」
第五章
我望了傅菁一眼,很覺羞愧。
自己的妹子,一個偷自己的丈夫,一個偷別人的,這成何體統,是何世界了?
于是不自覺地說︰
「我們方家真有對不起你們金家的地方。」
「別這麼說,如果同是受害人,你比我更淒涼。」
「二嫂,你是個明白人。」
「也相當厲害!」她自嘲道,「我不會像你,容忍到最後關頭才反擊,我一有機會就把對手逼到牆角去,讓她自食其果。這一次,分明是方惜如聯同方健如布下的陷阱,希望把你逼出金家去,結果,我是借力她將們摒出局外。」
暗菁冷笑,又道︰
「你知道她們現在要搬到哪兒去?」
「哪兒呢?」
「北角繼園台。」
「嗯。」
那不是差勁的地方,然而跟山頂住宅區相比,就很有分別,一眼就能分出高下來。
金旭暉並沒有把方惜如照顧得很周全,我忍不住透露了這個疑問。傅菁就說︰
「金旭暉不會為女人花費太多,這是他的個性,根本不會多花一元半分不需花用的錢。要他另營金屋,哪怕地點在筲箕灣柴灣,明知方惜如最終會就範的話,他就連讓她住跑馬地也覺不必,更何況山頂。」
「你這麼清楚他的為人,你們才是新婚。」
「對他,是新婚。但,大嫂,我是從小在大家庭長大的孩子,人際關系再復雜,我都能看得通透。我父親傅品強從上海到香港,不變其本色,一直都三妻四妾。我對自己的婚姻從沒有抱厚望,天下間要找到一個情有獨鐘,矢誓相愛的男人,實屬妄想了。畢竟,他們周圍的誘惑也太多了。」
「那麼,你跟旭暉的相處……」
「我們會相處得來,因為有互相利用的條件。旭暉很本事,他有辦法爭取到我父親的信任,容他在傅品強的金融王國內佔一席位,這一點,單靠我還真不行呢。」
暗菁稍停,繼續說︰
「大嫂,不怕更率直地告訴你,我母親在傅家的妻妾上排行第二,不上不下,又只生我一個女兒,如果沒能找到一個本事高強的女婿,根本難于立足。現今情勢不同,父親很器重旭暉,他們臭味相投,在商業上聯手,有很多方便。」
我們已經走在通衢大道之上,陽光從中區大廈折射下來,灑得我們一身的溫熱。
暗菁滿臉酡紅,不無激動的模樣。
她回望我一眼,幽幽地說︰
「事實上,金旭暉是個很教人傾心的男人,這一點,我無可否認。」
為此,只有委屈自己,容納其他女人的存在,包括方惜如在內。
或者,在惜如方面,情況也正好如此。
從來,有條件的男人都比有條件的女人更為上算。
世界上只要仍有男人,就沒有男女平等這回事。
因為男人肯放女人在生命上的第一位者少,女人情願為自己所愛的男人奉獻一切者多。
奈何!
那是一個艷陽天,我跟三個孩子在二樓的露台,目睹著一輛貨車把健如和惜如的行李運走。
她們姊妹倆未至于狼狽,但總難免有一份落泊,從神態上表露無遺。
牛嫂走到我身邊來,說︰
「大少女乃女乃,你的誓言兌現了,只有他們搬出去的份兒。」
我點點頭,沒有回話。
我以為目睹金旭暉與方健如、方惜如搬離金家,我會歡騰雀躍,大快我心,原來並不如此。
心頭有著的難堪與沉重,始料不及,難以言宣。
或者因為我是個基本上善良的人,不單是物傷其類,且是切肉不離皮,對這種為勢所逼,人在江湖的骨肉相殘並不熱衷,反生難堪與不忍。
尤其是自牛嫂手上接過了母親寄來的信件,心就更翳更重更悶更無奈。
母親寫道︰
生活是乏善足陳。身體因營養不良,已在百病叢生,支撐著活下去,全為你弟康如猶未長成,我的責任未了。
你的近況如何?很久未見來鴻,念甚。
心如,只一句話,為我,你萬事都承讓半步,容忍一分,做母親的,沒齒難忘你的這份胸襟。
保重吧!親吻我的四個孫兒。
是的,母親提點了我,在她的心目中,不可以不把金詠詩視作骨肉至親。
奈何!
如果我的兩個妹子肯收手不再與我為忤的話,我決不再跟她們多計較。
然而,世界的無情與殘酷,往往在于你讓人一步,對方只會進逼三步,一直戰至你全軍覆沒,他大獲全勝而後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