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錯了問題了。」
「為什麼?」
「你應該問自己該不該移民到這里來。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根本就不存在回航與否的困擾。」
陶不定楮看陶秀,發現她比她實際年齡成熟得多,十六歲的女孩子,在她學校是一連兩年蟬聯的優異生,自然有相當分量。
陶杰在驚駭之余,的確安慰。
是的,應該斧底抽薪,問題就不存在了,也就是說迎刃而解。
陶秀已幫助他尋求到一個答案。
「陶秀,你會支持我回香港嗎?」
「會。不單嘴上說,還會以實際行動來表態。大學畢業時,剛好九七,你在香港等我,我回來與你並肩作戰。」
「你母親呢?如果她堅持有異議呢?」
「那要看母親是否一個傳統女性,如果是,你盡避放心回香港去,浪子再孟浪再頹廢再有錯誤,回頭還是金不換銀不換,你就別怕了。」
陶杰找的這個盟軍真不錯。
可是,伍婉琪也是勢均力敵。
她跟兒子一邊上超級市場,一邊給陶富說︰
「等下我把車子開過來,你把東西提上車。」
「行。」
「陶富,你真乖,以後媽就要靠你了。」
陶富望著他母親發笑,其實只是開心的表示,但伍婉琪就有了誤會,道︰
「媽媽是認真的,並不是打算跟你說笑話。你爸爸要扔下我們回香港去了。」
陶富問︰
「我們也跟他回去,成嗎?」
「成,可是,你要想清楚你是否需要回去。」
陶富想了一想,道︰
「我有點怕。」
「怕什麼?」
「舊同學見了面,我們已經不能談功課了。」陶富結結巴巴的說︰「我喜歡這兒的老師與課程。香港的同學考試都考得皮黃骨瘦的,不嚇人嗎?」
「對,是嚇人的。考試是過五關斬六將,之後還是有困死在城,分分鐘有被人取代的憂慮,活得太累了,不好。」
這番話,陶富似懂非懂,只是,他會得想,還是在加拿大生活暢快,他再不喜歡香港那些街道,塞滿人車,令他覺得不舒服。
要他附和母親實在不難,單想到同學們一有空就來他家的游泳池與網球場耍樂,就是威風八面。
在香港時,要遷就著那些富家同學的時間,才由他們帶到那些會所打球去,太煩。
而且,最重要的一點,他忽然想到了,對他母親肯定地說︰
「我不要回去,我在這兒成績優異。」
伍婉琪立即附和,的確,兒子在這兒比在香港長進,在香港,陶富從來沒有在班上考進十名之內,在此,他是品學兼優。
好了,大事似乎已決定下來了。
就是無可轉圜地各走各路。
陶杰原本沒有這麼快就要回港,但協和來了個傳真,說在北京的樓宇要在半年後開賣,他們急于要陶杰決定是否履新。
陶杰是太不願意放過這個機會。
離開溫哥華的一天,還在下大雪。
是伍婉琪開的車,女人開車尤其小心翼翼,車子像在一片茫茫的灰白色中爬行。
兩個兒女坐在後廂,卻緘默著沒有說話。
快要到機場時,陶杰才把話題想到了,以打破僵局。他對妻子說︰
「有空帶孩子去威斯那滑雪呀,全世界各地的游客遠道而來,也無非為威斯那滑雪勝地吸引,我們開一小時車就能到達,不是很好嗎?錯過不得。」
伍婉琪道︰
「真難得,你還知道溫哥華的好處。」
這個酸話就很刺耳了,陶杰不再做聲。
把行李托運之後,是吻別的時刻了,他擁抱著陶秀說︰
「秀秀,我等你回來。」
然後拍拍陶富的頭,問︰
「你若不听話,我回來揍你一頓。」
陶富吐吐舌頭。
然後陶杰在伍婉琪臉上吻一下,說︰
「再見,我到捗給你電話。」
「好。」
沒有難舍難離的擁吻,也沒有肝腸寸斷的惜別,就如此各走一個極端,生分了。
再會何時,夫婦二人都沒有說。
的確,陶杰在一抵捗後就給妻子搖電話。
在以後的幾個月,幾乎是隔一天就通一次電話,且有簡單的傳真,互通消息。
彼此都沒有覺得生活上失去了對方有些什麼不方便,最主要是大家都忙。
伍婉琪在丈夫走後,非常積極的參加社團活動,讓自己的時間表填得滿滿的。
她有一個最終目的,就是要表示給丈夫看,在溫哥華也能把日子過得熱鬧而有意義。
人生只不過幾十個寒暑,且是七十古來稀,她不要把余下的歲月仍在爭名逐利、驚濤駭浪中度過。
她對目前的所有,已很滿意。
不打算缺一點什麼生活享受,但也不打算進注一點什麼生活壓力,這只有在溫哥華才能做得到。
至于陶杰,他是壓根兒忙不過來。
在香港擔當了協和的新職,工作比在政府當高官時要辛苦百倍。
他完全不明白妻子為何會厭棄這種一千呎的公寓,對他來說,有事業的男人,住處只要能放得下一張床就成。
當然,床上最好能放個女人。
天!這個想法一開始就是個危險的訊號。
陶杰驚覺了,唯其驚覺了,益發危險。
這種心理上的催化作用可又不是他所能體會到的。
就活像一個喝熱酒的人,酒精慢慢蒸發,使一個人由微燻而至醉倒,有一個必然過程。
這個過程的長短全看外在環境因素而定。
陶杰沒想過自己會經歷這個過程,且過程會這麼短。
他為了業務,不斷上廣州,甚而飛北京。
春節之後的京城,仍是一片白。
雪不是飄下來,而是潑水似的潑下來覆蓋了一地。
陶杰自朝內大街的地盆回到酒店去,坐在他身邊的那位在北京雇請的助理尤美麗,忽然對他說︰
「繞道到天安門讓你看看鋪上白雪的故宮是什麼個樣子,好不好?」
陶杰點頭。問︰
「不耽誤你的時間?」
尤美麗笑道︰
「不會,我家里沒有人,回去還是閑著。」
陶杰沒有答話,他瞥了這助理一眼,忽然在想,尤美麗不比自己的女兒大多少,大概年長不過十年八載吧。可是,都一般的活潑可人,直率坦誠。
陶杰和她下了車,尤美麗又建議︰
「進故宮是沒有足夠的時間了,到旁的文化宮走一圈,看雪更好。」
陶杰點頭,就隨著她走進那有一大片園林的文化宮去,樹身樹啞都鋪滿了白雪,足印在雪地上一個一個清晰的留下,教人聯想到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的意境。
不知是否真有靈犀互通這回事,陶杰才這麼想,就見尤美麗活潑地急步走前去,叫喊︰
「看,看,有人堆了個雪人,多有趣。」
苞著回頭對陶杰說︰
「多可惜,沒帶相機在手,只能把情景記在心上。有那麼一天,你回加拿大去了,請記得北京也有雪,也有弄雲的游客,也有賞雪的故人。」
這麼說了,她雙手捧起了一小堆雪,又無意識地讓它從手上瀉下。
是很簡單的一個動作,但由尤美麗這麼一個嬌柔溫軟的女子在雪地上重復做了幾遍,映入陶不眼簾,就覺得她真的美麗。尤其美麗的人、事、情、景都可能一瞬即逝,要立即捕捉,不宜錯過。
這一夜,陶杰果著上身,半趴在床上抽煙。
不能否認,多月來在商場上的拼搏叫他疲累而不自知不自覺,直到了今夜,體能宣泄完畢所得到的一陣快意,令他有效地回復精神。
甚而在重新清醒的狀態下,他想起家來。
他終于還是下定決心,把煙塞進煙灰缸里,然後搖了加拿大的電話。
響了一會,才有人接听,是陶富快樂而急促的聲音,說︰
「是爸爸嗎?」
「對。」陶杰說︰「你母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