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個反應無疑是強烈得令陶杰微微吃驚。
伍婉琪卻整個人重新站起來,站到丈夫的面前去,說︰
「你要我不兜圈子,坦率說出我的感覺,可以呀!你听著,以我們這種身家的人,現在回香港去重建家園,就變成了可憐巴巴的夾心階層了。不是嗎?
「陶杰,你心里難道沒有一條數?單是把我們從前在香港住屋的水準討回來,就要一千五百萬,去掉你身家的一半,何必?」
陶杰沒有待妻子說完,就拿話塞她︰
「有這個必要嗎?協和有房屋供應。」
「對呀!英皇道一千呎的公寓,走下來就是地鐵站,方便至極,對不對?」伍婉琪近乎咆哮︰「拿這樣的居住環境來換這兒有室內游泳池,戶外有網球場的花園洋房,在于我們這個年已半百的時刻,圖個什麼呢?」
陶杰心中有氣︰
「老擱在這兒,冬天是雪,夏天是雨,你就不悶?」
「悶不過跟你跑上大陸的那幾天,整天無所事事,白天逛街,簡直沒氣氛,那些友誼商店幾乎連洋游客都不願光顧了,到處是參差不齊的舊房子,髒髒膩膩的。晚上跟那些大陸人踫杯喝酒,言不及義的瞎應酬,這叫做打交道,建關系,真真嚇死人!以後再有這種場合,認真恕我失陪。」
「婉琪,請別這樣子說話,對祖國心存輕蔑是說不過去的。」
「是嗎?那麼,就原諒我不識抬舉好了。不錯,中國日益富強,有目共睹,但我沒有能耐在她的這個轉型蛻變期中成為一分子,我已被西方文明寵壞了。別的都不去說它,只是一走進那些烏燈黑火的大陸公寓內,我就心里發毛。整個氣氛都不對勁,仍然是跟外國的生活質素有太大太大的距離,要我陪著你老往中國大陸公干,簡直是不可能的事。」伍婉琪是有點越說越氣,繼續道︰「你呀!竭力巴結的那個什麼單位領導層,他們的幾位所謂夫人,團團圍著我說︰
「「香港人真沒有像你這樣儉樸,這一身服裝比我們穿的還老實,真難得呀!」
「我的天!她們穿那種利源東西街都幾乎不屑賣的彩色平價花裙子的人,怎麼曉得我穿的是佐治阿曼尼的招牌貨式。儉樸?真是天大的笑話,我一件上衣夠買她幾個人幾年的衣飾。若要日中跟這種女人打交道,太太吃不消了。我們根本是活在兩個世界的人。」
「可是,我們都是中國人。」陶杰忽然理直氣壯地說。
「好了!」伍婉琪舉起手來,道︰「別跟我來這一套,你真要發表一篇美麗動人的演辭,是找錯對象了。陶杰,你若堅持回港工作,不妨考慮從政,香港人需要你激發起他們的民族感愛國心,但休想感動我。」
「婉琪,我們別把話題帶到老遠去,請轉我說一句真心話。」
「你說。」
伍婉琪叫丈夫說出他心里的話語,可是,陶杰又忽爾說不出話來。
他訥訥的似有很大的為難。過了好一陣子,才倒抽一口氣,勇敢地挺一挺胸膛,對妻子說︰
「我希望有事業的第二春。」
伍婉琪凝望著丈夫。
半晌,她爆出笑聲來,如雷般響亮。
「為什麼這樣笑我?」陶杰顯然不高興。
「你看看自己那副樣子,像是告訴妻子,你是在鬧婚外情似。」
這就是暗示陶杰的事業第二春是一個曖昧的行動,並不被人擁戴和支持。
伍婉琪甚至對丈夫說︰
「你的這個年紀去尋求事業的第二春,無異于臨老入花叢。有朝一日,我告訴你,我也有第二個春天時,你可別覺得驚奇。男人五十過外可以重振雄風,事業有另一番天地,女人一樣能發揮魅力。」
伍婉琪說話的神情定不屑的,語調是尖刻的,態度是狂傲的。
「我並不知道你會是這種心態。」陶杰說。
「對,因為你挑戰我的生活和我現今的所有。」
陶杰太不服氣對方這樣說了,高聲道︰
「你並不為我著想。」
「為你著想才不要回去,從前說到底是高官,千人敬奉,萬人擁戴,出入有司機,住三千呎的洋房。現今回去,全部生活享受打五折,我不覺得你受得了。」
「人在奮斗的歷程上不能要求太多的享受。」
伍婉琪冷笑,道︰
「有資格說這句話的人年紀不該在四十以上。」
「國家領導人高齡者眾,事業依然如日中天。」
「十二億人口之中有幾個是領導層?輪到你嗎?」
「我們在針鋒相對。」
「應該說我們都在據理力爭。可惜的是,你這道理跟我的不同。」
「那就只有一句話,道不同不相為謀。」
陶杰並沒有覺察到他的這句話令伍婉琪一征,心上猛力地抽動一下。
她真的沒有想到丈夫在這個年紀還有如此一個事業第二春的憧憬。
為了實現這個美麗的幻想,他開始置她的感覺與意見于不顧。
伍婉琪想,記得自己在未移民之前,在港的女朋友就不斷提點她,說︰
「你呀,得看牢你的陶杰,高官厚祿,不知能吸引多少初出道的女娃。現今的女孩子很現實,曉得生活不只是愛情,年紀輕輕的就立心要把自己那些上司追求到手者眾,無他,坐享其成。這些女孩子呀,才不管別人的家庭齊全幸福。還有,男人一樣有更年期,最愛證明自己還是能對異性超一定的吸引力,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重拾信心,覺得有人需要,對他們很重要。所以,小心看管。」
伍婉琪不至于如影隨形地看牢陶杰,但,也不是不受朋友影響,亦相當留意丈夫的行動。
這些年都過去了,夫婦倆攜了兒女到加拿大打算開始享受晚年,就下意識地對丈夫的看管松懈了。
反正是朝見日晚見面,能有什麼變動。
她沒有想過男人五十的外鶩之心,不一定發泄到男女關系上。
她丈夫在做的綺麗夢想,是在事業上重振雄風,以此來確定他仍是受社會歡迎的想法。
伍婉琪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她曾經作過別的女人在爭取陶杰上,一較高下的心理準備。
她很有把握她會贏。
主要是因為二十年的夫妻情分再加兩個親骨肉,就令她站于不敗之地。
可是,她沒有想過對手會是陶杰的事業第二春。
這令她措手不及。
在不知如何自處的惶恐中,她悔氣地選擇了放棄。
就讓陶杰去做他的春秋大夢好了。
夢醒了,自然會回到自己身邊來。
正如那些臨老入花叢的人,貪慕少艾,當然有一陣子的身不由己的迷戀,一旦錢財被騙光了,就會驀然驚醒過來,匍匐在地上求老伴收留。
伍婉琪苦笑,一轉身就回房間里去。
實情的確是在陶杰回香港轉了一圈後,夫婦二人處于冷戰狀態。
明顯地,彼此都沒有放棄自己的理想。
非但沒有妥協的意願,而且還各自邀請盟軍,加強自己一方的實力。
不消說,陶杰一手就把女兒抓著,要她的支持。
這日,他特地的開車去接女兒下課,然後跟她一起到四季酒店的咖啡廳去喝下午茶。
陶秀看著父親一直陪她吃芝士蛋糕,卻沒有說話,便忍不住問︰
「你這一陣子有心事?」
陶杰苦笑︰
「都說有個女兒比兒子好,就是為了女孩子家心細。」
「爸爸,你別夸獎我,陶富是繼後香燈的人。」
陶杰忍不住笑起來︰
「你的語氣像你祖母。」
「爸爸,究竟有什麼事?為了你的前途?」
「嗯,你說,我該不該回香港去?」
「這不是一個問題。」
「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