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桌的飯菜就空放著,整晚沒有被踫觸過。
于彤不是犯耳水不平衡的毛病,但她躺在床上,一直不能動彈。
她不是個不肯講人情、不肯論道理的人。如果陶妻忽然病了,陶逸初趕回去看望,于彤是能接受的。
但,問題的癥結是,陶妻不住地在做試管嬰兒的手術,那就是說,他們夫婦倆還在挖空心思,竭盡所能地孕育屬于他們的第二代。
這種冷靜地思考、細致地計劃、耐心地實行的行動,比較一個男人晚晚躺在一個女人身邊,而忍不住誘惑,令她懷孕,更強而有力地表示當事人對彼此的看重、需要、關懷、親密和不可分離。
陶逸初如此傾心傾情傾力傾志地去讓自己的妻懷有他的骨肉。
這令于彤傷心憤慨得動彈不得。
整夜無眠,不在話下。
當那清脆而好听的「得、得」馬蹄聲響起來時,于彤才稍稍睡著。
把心神耽在睡鄉里才那麼幾分鐘,又似見陶逸初那俊朗不凡的身影在眼前閃動,把于彤吵醒了。
她忽然怒不可遏地坐起身來,伸出手扯開床頭矮櫃的抽屜,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昨晚被熱油燙著之處,已起了個大水泡。
于彤伸手向抽屜一抓,把幾包避孕丸緊緊握在手里,然後沖進浴室,把它們扔到抽水馬桶之內。又因為避孕丸是外罩膠套的,竟浮在水面上,不肯消失。于彤火速挑了身邊的一個大膠桶,裝滿水,使勁地倒進抽水馬桶去。就因為沖力大,那幾包勞什子的東西終于掙扎不過來,被扯進漩渦之中,再無法重見天日了。
于彤這才像打了一場仗般,疲累卻又松弛地跌坐到地上去。
她記得自己就枕在抽水馬桶上哭了很久。
那次是她自踏出社會工作以來,唯一一次以借口開小差,逗留在家休息了一個上午。
「就因為那個原因,我整個月沒有吃避孕丸。」
于彤把懷孕的意外經過,告訴了蕭婉植。
然後她補充︰
「後來,我心腸軟,又原諒他了。」
蕭婉植沒有立即回話,她揮手叫了侍役,示意再給自己添咖啡。
蕭婉植雙手捧起咖啡,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口,再放下杯凝望著于彤。
于彤雙手手指插在頭發內,托著頭,很苦惱地說︰
「你不知道,我打算跟陶逸切分手的那個月內,他差不多每天從醫院下了班後,都上我公寓來,並不敢跟我說話,也不敢踏進我的睡房,只坐在客廳內,枯候一小時,看我仍毫無反應,就起身走了。如是者持續了一整個月,有一天晚上,天色微明,他又上來,坐在客廳里,忽然,下起傾盆大雨,我在睡房內听到他開門離去的聲音,就沖出來,把雨傘遞給他,他沒有接我的雨傘,只一把將我緊緊抱住……」
于彤沒有再說下去,她連連把跟前的那杯冰水喝了幾口,用以冷卻心頭的焦躁似。
蕭婉植嘆了一口氣。說︰
「你是太大意了。」
「我知道。我簡直忘記了自己原來已沒有再按時吞服避孕丸。」
「我的意思是,你忘記了一回家去就下鎖,或是換過另外一把門鎖。」
蕭婉植這兩句話教于彤滿臉漲成紫紅。
這位平日隨和殷實的同學竟然如此直截了當地揭她的瘡疤。
是的,她懼怕寂寞,戀棧習慣,以致她始終認為自己離不了陶逸初是因為仍然愛他。
這就是她最怕示人示己的瘡疤。
一個女人無論如何離不開一個男人,她就注定完蛋了。
此外,于彤還有一個心底的小希望。
她對蕭婉植說︰
「我是無所謂慣了,只要他仍愛我,一切都可以妥協。我承認這是我最大的弱點。」
于彤忽然沖動地握著蕭婉植的手,道︰
「婉植,生而為人,在世界上營營役役地干活,不斷做好自己,只不過希望多一些人對自己疼愛憐惜友善,尤其遇到一個自己鐘情的男人,祈求他的一份真情摯愛,就已經覺得滿意,從而願意忍讓,這有錯嗎?」
蕭婉植把雙手覆蓋著于彤的手,道︰
「對不起,于彤,請原諒我出言沖撞。」
于彤搖頭︰
「別說這樣的話,我只是不想連你這麼一位好朋友都失掉。」
「你不會。」蕭婉植說︰「我只是為你不值。」
于彤苦笑︰
「說得對,我這麼樣條件的女人,連妾都不如。」
蕭婉植立即答︰
「自苦無用,你打算怎麼樣?」
「我不知道。」
「跟陶逸初商量吧!」
「想他要嚇一大跳,我們從來未想過會有孩子。」
「孩子是漂亮的。」蕭婉植說︰「你知否我們的體外受孕中心其門如市,那些不育的男女,千辛萬苦,克勤克儉,就只為要做這種人工受孕手術,以克服先天性的缺陷,但成功率根本是相當低的。」
「全球報紙刊載,六十歲高齡老婦也能受孕,你們這門科學備受推崇。」
「那是萬中無一的奇跡,否則,怎麼會是新聞。一旦有奇跡出現,自然要大吹大擂,繪影繪聲了。」
「是的,陶逸初的妻就曾屢次失敗,想來能懷孕真不是件容易事。」
「對了,陶逸初怕是個十分喜歡孩子的人,所以才鼓勵妻子做這人工受孕手術,那手術的前後過程是相當復雜而辛苦的。陶逸初是醫生,他應該清楚,但仍然老不肯放棄,就是喜歡有下一代的表示。」蕭婉植忽然興奮起來,說︰「他總不能要求你為他生兒育女,在無名無分的情況下,怕予你為難。如今,一竟是天緣巧合,可能是注定出你為陶家生子,繼後香燈了。」
這麼一說,連帶于彤都驀地興奮起來。
她在想,陶妻所不能為陶逸初做到的事,她做到了,這本身已是一件好事。
可是,未婚生子依然是有很多顧慮的。
她不敢想象自己挺著大肚子上班時,會有什麼難堪事發生。
談論誰是孩子的父親,必然是無可避免的熱門話題。
苞著,例如仇守成之流就會涎著臉,走到自己跟前來,有意無意地說︰
「會往本城待產,抑或遠遠跑到美國或加拿大去為未生兒做好申請護照的準備?對,對,對,忘了于大小姐是愛國志士,怕要到北京人民醫院的留產所掛號才是正辦。」
現今後過渡期內就總是有這種特異小人。既怕愛國,更怕別人愛國,萬一對方因愛國而沽了光彩,他豈不落在人後。這種妒性甚重的人,又自覺滯留香港,因此也看不得人移民,總之吃不著的葡萄是酸的,于是看看左右的人,無一順眼。
于彤想看,禁不住嘆了一口氣。
「別多想了,盡快跟陶逸初商量去,說到底,他是孩子的父親,他有權盡快知道這喜訊。」蕭婉植說。
于彤笑︰
「好的,蕭醫生,我們商量的結果是,如果真要把孩子生下來,你要為我接生。」
蕭婉植高興地伸出手來,跟于彤一握,道︰
「很好,一言為定。你得預約我的時間,你知道在婦產與人工受孕科內,我是紅員。」
兩人終于笑著踫杯,把咖啡喝個精光。
可惜,當天晚上,就算有人拿槍指著于彤的天靈蓋,逼著她,她也役法擠出一個笑容來。
因為陶逸初一听于彤懷孕的消息,他就把雙眼睜得如銅鈴般大,說︰
「你是說,你懷孕了?」
于彤還以為對方對這意外的驚喜難以置信。
「對。」她答。
「怎麼會?」
「怎麼不會?」
「我以為你一直吃避孕丸。」
「上個月我停吃了。」
「天!」
陶逸初在房子內來回踱步,那一臉的焦躁流瀉出來,像火山熔岩,濺到于彤的身上去,立即可以灼熱得置她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