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總會回到中國人的社會里工作,那才是你的志願,對不對?」高掌西深深感受到穆亦藍的愛國感情,故而有此一問。
「到哪兒去我都是中國人,懷抱的是中國心,都會把國族的利益作為首先考慮的問題。」
「你怎麼避而不答,你會回到香港來嗎?」
「我今早不是趕回去了?」
斑掌西低下頭去,沒有說話。
穆亦藍用手輕輕地托起了高掌西的下巴,看著她一張明麗的臉龐,道︰
「想念你,如此日以繼夜地想念你,因而回去了。只要有你在的地方,我其實都舍不得離去。」
「那就不要再走了。」
斑掌西偎依在他的臂彎之內,把頭枕在他的肩上。
「我們還有很多很多的難題,是不是?」
穆亦藍這樣問了,兩人都忽然靜默下來。
「亦藍,如果我要求你在這幾天之後,彼此回到自己的環境內如常地生活下去,你會不會肯?」
穆亦藍答︰
「如果我請求,你在我們各自返回自己的生活圈子之後,每隔一段相思難耐的日子,就逃出來幾天,你又會不會有?」
登時叫高掌西語塞。
她不是個立心偷情的女人。
他也不是個習慣幾夕歡愉就可置之腦後的男人。
這一次的相聚甚而不是黃獅寨巔的偶遇情緣。
他們是幾經掙扎,再度刻意重逢的一雙愛侶。
以後的日子將怎麼處理?
費煞思量。
傷透腦筋。
穆亦藍環抱著高掌西,兩個人害怕生分地偎依在一起,無從再娓娓而談。
在考慮到這嚴肅而重要的關鍵問題之後,彼此都苦惱得懶得再動一動。
連心底里預計會發生的離別後的幸福歡愉,都置之腦後。
尤其是穆亦藍,在感覺上,當他握住了高掌西的手,插進自己風衣的口袋里時,已是極大的滿足。
第一次見她,就有種要把這雙玉手據為己有的欲念,如今,實踐了,再無遺憾似。
第十六章
其他的一切,在對比下已不是非擁有不可。
況且,穆亦藍下意識地害怕肉欲的滿足,會換來一場不必要的誤會。
他之所以對高掌西鍥隨不舍,並非為了眷戀黃獅寨的奇遇,而是為了心靈上一更無可言喻的付托。
半生的飄泊,經年的奮斗,午夜夢回,感情無奇,那種孤寂是能抵受,卻實在並不好受的。
直至到黃獅寨上的奇緣之後,整個人像月兌胎換骨似,每朝醒來,都不會再眷戀床席,只會飛快地起來,投入生活,因為人群之中會有她。
他盼望著有重逢聚首的一日。
他祈禱著有執手相看的一刻。
只要能活著,就有希望,就不會此情只待成追憶。
一段美好的純情就宛如張家界內的大自然秀色,教人活著而覺得不枉此生。
他何必要為片刻的官能快感而褻讀了這段神奇而聖潔的感情。
于是,他倆抱擁著,在寂靜的夜里睡去,直至天色微明。
穆亦藍問︰
「要不要再去看漁家的苦樂?」
斑掌西慌忙點頭。
他們順著昨天走過的泥沙小徑,再尋到了那一大片接海連天似的漁塘。
在露重霜濃的清晨,更似一幅畫在宣紙上的淡色山水畫。
兩人緊牽著手,爬到了一個小小的山堆上,坐了下來。
漁夫漁婦開始結隊成群而出,勤懇熟練地把魚網撒開來,一下子拋到魚池里去。
那靜待著一個必然出現的奇跡似的心情,越來越緊張緊湊。高掌西把頭貼著穆亦藍的胸膛,听著他的心跳,更像為那將來臨的豐收的一刻加插了生動的音響。
齊齊喊出的一聲聲「嘿唷」,在那寂靜的環境下忽爾響起來,像一首有節奏的勞動歌曲,教人感動在心里。
然後就看到漁夫漁婦們同心合力地收緊了魚網,把一大片的魚網從四方拉攏起來後,就見到有很多尾很多尾的魚兒在網上拼命跳動,有些幸運地再跌回魚塘之內,幸免于今朝的劫難。
「好看麼?」穆亦藍俯著頭,輕聲地問。
「很難過。」高掌西說。
「為什麼呢?」
「漁人快樂魚兒愁,不是嗎?」
「你這副心腸怎麼活下去。來,別看了,免得難過。」
穆亦藍擁著高掌西的肩膊,兩人緩緩地走在狹窄的泥沙小徑上,往回走。
天才泛著魚肚白。
整個小鎮開始蘇醒了,投入今日的作息之中。
又一天了。
一天一天地過,總有一天要回到屬于自己的城鎮里去。
每念至此,他倆就瞳眸相覷,默默無語。
這天傍晚,高掌西覺得疲倦,不願意再登山涉水地在外頭游逛,便一直蜷伏在小屋的窗前,遠眺著碼頭的游人行止。
「看什麼,看得那麼出神?」穆亦藍從背後抱住了高掌西,一雙手正好放在她的小骯之上。
斑掌西感到一陣無比的溫馨。
她在想,一家三日團聚在一起的日子,在日後還會不會有呢?真是未知之數。
今宵,應先珍重。
「亦藍,你就這樣抱著我,別動。」
「對,」穆亦藍把臉抵著高掌西的頭,那一陣陣的發香蕉然撲鼻,令他忽生遐思︰「我們就這樣抱著,變成了兩尊石膏像。」
「不,不是兩尊石膏像。」
「那就是一尊石膏像了。」穆亦藍吻在高掌西的頭發上。
他確實覺得這個女人太可愛了。
斑掌西真想在這一刻就轉身告訴穆亦藍,應該是三位一體才對。
可是,她沒有。
不知是眷戀著如今相依相擁的纏綿,不想再有絲毫的改變,抑或她猶有顧慮。
總之,心上就有個小聲音告訴她︰
「別說話,什麼都在兩個人的心貼結在一起時顯得不重要。」
于是高掌西改變了話題,她說︰
「看,剛開出的是今天的最後一班船了。」
「對,每天這個時刻我最高興。」
「為什麼?」
「因為你再走不了,必須留在我的身旁。」
「嗯,亦藍…」
「是,掌西……」
兩個人其實都口中有話,只是說不出口來。
斑掌西很想很想很想回答說︰
「嗯,亦藍,那我就留在你身邊一輩子不走了。」
縱使這是她如今強烈而真摯的意願,又如何?
明朝太陽升起來,世界就會變。
她一旦返回香江,所要面對的人事與難題,復雜難纏得不敢想像。
她如何面對父母?如何應付翁姑?如何說服兄弟?如何相處朋友?如何交代社會?
到最後要解決的問題才落在丈夫身上。
一念及她的身分,就遍體生寒,要抱緊了穆亦藍的手,加添半點溫暖。
她不敢做出任何承諾,不敢表達任何心願,不敢展望任何前景,因為今晚安穩之後,明朝將是巨變,必然是翻天覆地,地撼天移的巨變。
同樣,穆亦藍本想回應高掌西說︰
「對,掌西,請留在我身邊,永遠不要離去,大長地久,我倆永遠是一對。」
如果他這樣說了,他就是個自私自利、不負責任的家伙。
大丈夫愛戀一個女人,最最最基本的責任就是竭心盡力地供應她所需要的一切。
斑掌西除了需要一顆永不變志的情心之外,她還需要很多很多東西。
且不論高掌西有何需求,最低限度不能否定的是她今朝擁有的極多。
幾乎有齊大太陽下所有珍貴事物的一個女人,是不是給予她一份永遠不變的愛情,就能抵償一切?
穆亦藍嚴重告誡自己不可天真、不能膚淺、不許狂妄。不容幻想。
人是要在自選的社會中,與群眾一起生活下去的。
沒有荒山野嶺、世外桃源,可供有情人遁跡天涯,離群避世之用。
斑掌西一腳踏出這間廣東順德的小屋,她名下的東西沒有一樁一件的百分之一是他穆亦藍才能力提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