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避靜得令人昏昏欲睡,府衙外的守衛猶張著銳利的目光忠于職務,緊守著府衙大門。
「都已經子時過二刻了,你確定他會來?」
細柔得似能竄筋酥骨的嗓子媚然作聲,暗巷中悄立兩道身影,雖然皆著勁裝夜行衣,但仍能自體裁上瞧出是一男一女。
「他沒道理不來。」
「他真有道理要來嗎?」女子不慍不火地反問︰「瘟神行事反覆無常。爹不是說過樓宇雙客生性狡詐,他們教出的禍害豈會為了一名區區百姓涉險?你不也說辨不出他是正是邪?我們真的要為霍定那廝子烏虛有的小道消息在此耗上整夜?」
眸兒一轉,她的語吻挾著浮躁的不悅,「說不定他也料定我們會在此守株待兔,寧可犧牲無足輕重的囚犯也不會自曝行蹤——江湖上恩將仇報的事太多了,罔顧救助之恩又算得了什麼?」
石岩軍不動聲色地凝睇著黑巾覆面的師妹,沒有告訴她他相信瘟神會來,因為瘟神並非師父口中那般詭詐之徒,事實上瘟神恩怨分明,兼備仁義。與他敵對以來,他設下無數陷阱欲擒他,他不但屢屢逃月兌,更甚有反逼他入險境的機會,可他非但沒有趁機反撲,並且未取一人性命,最嚴重也不過廢了對方武功。盡避他嘴上不說,但早已有種種跡象看出︰瘟神是胸襟浩然之人。
其實私心里,他是好奇的,甚至對瘟神懷有欣賞,畢竟在武林同道敵斥之下猶秉持高潔仁義的人已不多見,但礙于師父遺命,他不得不逮他就範,只為一樁與他無干的上一代恩怨。
「師妹,你有沒有想過瘟神叫什麼名字?」
他突兀的問話令她愕然幾瞬,接著,她結起弧形秀長的眉,「你知道?」
「江湖道上只稱他是瘟神,因為他足跡所及之處無不橫生災殃,所以黑白兩道仇視他,一般知情的百姓畏懼他,師父之所以命我們務必除他而後快,也只為他們上一代的怨隙,從來沒有人查過他本身犯了什麼錯,只知道戴著修羅面具的他一出現就代表橫禍不遠。」
「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扣雲被師兄一點,忽然想到她的確沒考慮過有關瘟神自身的種種。向來,提起瘟神二字便讓她連帶與父親灌輸給她的仇隙鄙夷聯起;對他,她只有由來無因的僧惡,鮮少介入師兄捕捉瘟神的行動,她除了知道瘟神戴著修羅面具之外,對瘟神的「惡」一無所知。
冰雪聰慧的扣雲一推思,立即意識到原來她這些年來一直被自己最不屑的江湖謠傳牽著走,自視甚高的她不由得厭惡起自個兒被蒙蔽的神志與蒙蔽她的父親。
「既然說了頭,就把你想講的全講出來,別在我理出頭緒的時候隱瞞我。」
石岩軍抬首估算了時刻,子時三刻余,府衙依舊平靜如常。他也蒙著面,不過清瞿有神的瞳孔中有絲對于浮世情仇的淡喟。
「他會來。不是因為他叫瘟神,而是因為他是莫問生,簡單清楚的莫問生。」
扣雲狂凜,忘形地捉住師兄疾問︰「你說他叫莫問生?」
石岩軍頗為詫異地扶著師妹,他說了什麼讓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師妹激動如斯?
「你見過他?」
莫問——生有多難多苦。莫問生!這是怎麼回事?穆祁和瘟神有什麼關系?為何他的夢囈恰巧是瘟神本名?是巧合抑或另有內情?
定了定神,她掙月兌師兄善意的扶持,想起那個令她心緒浮動的男人,「師兄,一直以來都是由你出面與他交手,你告訴我他是怎樣的人。」堅定的語調雖然平穩無波,卻泄漏出她異于尋常的關注,「我要知道!」
「你不是不相信平空想像的猜測之詞?」石岩軍發覺師妹變了,卻又說不上是哪里不同了。
「在我爹任意欺瞞我,到死也沒給我一個憎恨棲宇雙客與瘟神的理由與答案之後,你想我能相信誰?又有誰值得我信任?」說這話的秦扣雲,既冷且怨,「因為他生我養我,所以我有責任完成他的遺願替他報仇;但他卻連個能令我信服遵奉的‘因為’都沒有坦白告訴他唯一的女兒。這種不明不白的仇——哼!我開始質疑它是否有必要報。」
石岩軍同感,但師父就是師父,師父救他養他傳授他武功謀略,他的命、他的忠誠是師父的,就算他認為不對,仍無資格質疑師父的命令,何況是遺命。師妹不然,她是師父的女兒,所以她有資格對虧欠她的父親嗤之以鼻,但他卻只有一條路可走。命運早就安排妥當,當他被鬼羽秀士救起的時候,他就失去了他的自由注定,只能為秦家父女而活。
「我只能說︰莫問生有能力殺了我。」
「但他卻沒有這麼做。」扣雲意會地點頭,「我了解了。這就是你替他說話的原因?因為他也與你相同堅守原則?」
能對處處意欲加害他的人留德予澤,那人必秉持相當原則,而此般有則之士又有個詞稱為硬漢。
石岩軍不語,因為他知道已毋須他多言,師妹已明晰他想表達的一切。
輕輕地,扣雲笑了,雖因蒙面而無從窺見她的笑靨,但那雙眸內又染了層遙遠的疏離,與淡淡的淒涼。「到頭來我只是爹用以復仇雪恨的工具。一個連解釋也不用的工具罷了——」
「師妹……」
「我沒有難過,只是替他悲哀,要是讓外人知道名震武林的鬼羽秀士不但連他的老婆都留不住,甚至連仇也只能留待他的女兒徒弟替他報,屆時不知他一生汲營的威名剩下多少?」眼波流轉,儀韻自成芬芳,她端著天生的冷淡說道︰「走吧!既然莫問生遲到了,那就由我們代他救出死囚。」
如她預料,石岩軍的眼布著疑惑,親近如他,也抓不住多變的她心思瞬慮之所向。正應了一句話︰沒有人知道雲下一刻飄向何方。
她這朵雲吶!讓他好神傷。
「你不也對他好奇嗎?救出死囚,不就能藉之多了解莫問生嗎?與其在此空等,不如活動一下筋骨,這不更好?」
「誰?」
愛衙門衛叱喊,令兩人神情一凝︰來了。
「別跑!」
但見兩名官差朝大街那掠去,剩下空蕩衙門無人看守。
「可能是調虎離山之計,衙內地牢另有捕快在。」石岩軍不另加贅述。「待會兒若是有情況由我去追,你看住死囚伺機而救。」
扣雲頷首,與他並肩一躍,掠過府衙高牆,迅速地趕至地牢前,不意卻見一名不速之客正點倒了守門捕快。
「瘟神?!」石岩軍大喝,「哪里跑!」
「師兄!」扣雲為時已遲地喊,師兄的身形飛快錯眼,待她定楮而望已是鴻飛渺渺。她探了探倒地的捕快,發現他們俱氣斷身亡。
「他不是瘟神。」因為瘟神不殺人,這麼說來有人假冒瘟神劫囚?為了什麼?瘟神與人結了什麼怨,讓人用此歹毒手段驚動朝廷誣陷于他?
避他,先救人再說。
暗運勁力,她毫不費力地便劈開獄鎖,潛入甬道,撲面而來的是刺鼻的腐霉味,空氣中盤繞著沉沉死寂,不知自何而來的涼颼竄入扣雲脊骨,冷森森地教她不自覺厭起這地方。牢內苦暗難以辨人,憑著手中的火折子她邊步邊尋︰「莊則禮,你在哪?听到的話應我一聲!我來救你了。」
屏息傾听,只聞三兩粗濁的呼吸聲和鼾聲,沒有人理她;舉高火折子,她提高音量又喊,「莊則禮——」
「吵什麼吵?煩死了!」柵欄內冒出抱怨,「喂!小子,人家來救你了,還不快跟人家走,省得吵得老子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