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瞳中的熱切教她好為難。
別首,她再次回避他的眼神,總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逃避、閃躲,只為不願承受他那腔情柔,只因莫名的恐懼、害怕……她到底是什麼?要什麼?連自己都無法定位自己的人,連感情都不知道是什麼的人,這種人根本沒資格承受任何人的感情啊!
為什麼不拿我當妹妹?為什麼要用這種眼神看我?秦扣雲,你究竟在害怕什麼?
扣雲不覺自己已渾身輕顫,猶溺于深沉的畏怖中不得解月兌;她害怕的東西太多了,怕自己永遠不了解她的夢她的根在哪里,怕自己一旦接受了別人的溫暖就再也舍不得放走它,怕自己會因感情而變得軟弱,怕……
「不要怕!」石岩軍再也無法隱藏,張臂攬住她,緊緊地將她扣在自己懷里,「不要逃避,扣雲,為什麼你不正視我,不正視我……」
「不!我們是兄妹,我們只是兄妹……」
「我們不是!」
好冷……為什麼被抱住了還是這麼冷?為什麼師兄的擁抱和那個人的完全不同呢?她記得他的眼神,完全的熾熱、滾燙,那不是針對她而散發的,而是處于高熱下無意識的流露,對生命的熾熱,對溫暖的渴望,想抱住什麼東西填補空虛的心,安全、穩定的滿足……和師兄的擁抱不同,不同的!
推開他,她依然是冶艷無匹的秦扣雲,沒有表情,沒有感情,冷靜得近乎冷血。
「師兄,我原諒你這回沖動的魯莽之舉,但我希望你能自制,這種情況我不想再有第二次。」
她的聲音為什麼能柔媚得如此無情呢?
「我能說的只有︰你是我師兄,永遠都是我師兄,不會更改,沒有更改。」
為什麼她能面不改色地講出這麼絕決的話?
秦扣雲一問又問,石岩軍僵直如岳的表情,沒有顏色的空洞似將他連骨帶肉整個吞噬,反射至她瞳底,讓她狠狠地恨起自己。
「你還不明白嗎?天邊的雲,雖然美——卻是冷的,沒有人扣留得住的。」
旋身,她施施然啟門而去,沒有多瞧他一眼,也沒有多留一句話,連那縷淡香也一並帶走,而他的心……他還有心嗎?扣雲……扣不住的雲呀!她的名字本身就是無法圓滿的夢,又豈能怪她的尋尋覓覓?
痛嗎?不,他早就知道她會有什麼反應了,人不都說他是岩石造的嗎?石人怎會有心?
既無心,又何來痛苦?石岩軍、秦扣雲,一個在地一個在天,天與地本來就不可能,他們自起名那刻起就注定了這種命運,怪得了誰?是他自己勘不破,執意傾慕那朵流浪的雲霞,是他自己不听話,活該受罰。
真的不痛嗎?
澀然一笑,他退步隱入廟龕暗處,以無語還諸沉默。
***
要去?不要去?是敲門好呢?還是直接送進去給他?他會不會見了我又發火暴怒亂吼人?
玨儀手里的補湯已不知讓她換了多少姿勢端著,她卻依舊拿不定主意。垂睫盯注著藥盅,她自嘲地扯開苦笑,似乎她這輩子都只是替人勞累替人忙;藥、湯什麼的為人端了無數次,操持家務辛勤無休,恪守婦道儀禮,先是伺候父母,嫁了之後改伺候公、夫,連著育有二子,天生勞碌賤卑的命吶!
難道,我真的只能過這種生活嗎?為什麼我如此付出,卻得不到女人家渴盼的對待?
女人,最怕的就是嫁錯郎,她的人生尚未邁入花樣年華的青春,就被毀了……怎不怨?
怎不恨?跟著父親念書詠文,識字達理,她學會了不該學會的,思考、夢想以及希望,她希望能自己選擇自己的將來,希望得到別人平等的對待,不因她是女人而歧視輕侮,希望能找個志趣才情相當的好歸宿,夫妻倆夾冊吟詠作育英才為國家社稷出份心力,她希望……收回遐思,她對自己不切實際的腦袋報以嘲弄,她現在只希望待會兒進去別被罵。
正想推門,就瞥見前方公公踏著不急不徐的步伐而來,手里捧著的是一疊厚重的書冊。
玨儀微凜,眼明腳快閃到回廊處避著,自從意外發生後,公公就極力反對她接近丈夫,要讓公公看見她在門外徘徊必又惹他心悶。
柔順的玨儀在公公入房之後探出頭來,突如其來地被乍然迸現的一串疑問弄得惑雲叢生︰因何公公的態度完全變了?以往對兒子,他向來是提及便蹙眉,父子兩人總像八字相沖,一照面便劍拔弩張,誰也不肯主動親近誰,怎麼這些天老往兒子這兒跑?還有公公對她探視丈夫那反對的神情,以及相公異常之舉……不知怎的,她總覺得相公不再是相公了,好像變得——變得溫文些,雖然見到她仍是叫囂暴躁,但竟在察覺她的不堪屈辱後放緩了語調,這其中有什麼玄機?
「我並不反對你去,但你傷勢初愈,此去凶險未卜,妥當嗎?」
「事情不能再拖了,明日就是行刑日,我今夜一定要救出則禮,爹,雖然現在我是穆祁,但還是負有瘟神莫問生的責任。該做的,不論我變成怎樣都要做。」
「你那朋友既是受冤屈,定有辦法昭雪平反,爹可以上朝請旨稟明聖上重審此案啊!何必要親赴險窟?」
「沒用的,屈打成招的事太多了,況且他是被賊首霍定栽贓嫁禍,那人渣將他所有罪愆番數誣賴給則禮,累及他家人,這全由我而起,我不能坐視不管,行刑日迫在眉睫,沒有時間請旨下令了。爹,請你原諒孩兒,莫問生本就是江湖人,就讓我用江湖法來辦吧!」
「爹不是顧忌律法綱紀,而是擔心你,我們父子失散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才重逢,你弟弟又死得不明不白,爹只剩你這個兒子,我不想在補償你這些年來所受的苦時又節外生枝……」
里頭沉默良久,裴玨儀站在門外听得渾愕震驚,雙腳抖得不像自己的。
瘟神莫問生?江湖人的江湖法?這是怎麼回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穆皓深長的一嘆,再度攪擾了她的思緒。「既然那是你的責任,你就放手去做吧!不用掛心後果,一切有爹替你扛。」
「爹,瘟神莫問生和您一點關系也沒有,孩兒在外行事絕對不會連累爹,是生是死莫問生早就看透。江湖的詭詐陣仗我不知踫過幾回,還不是一樣過來了嗎?這次劫獄算不上什麼,問生處事但求無愧于心,爹大可不用掛懷。如果那日我沒來和你相認,說不定您和弟弟仍安穩地過日子,根本不會牽扯到丑陋的江湖事——」
「丑陋的只有江湖事嗎?」穆皓的聲音含著淡淡的了然,「你說的爹都了解,爹也支持你,只是一時沒法像你這樣淡然生死,說來還是爹差你一截,這生死契闊的胸襟為父的還得好好琢磨琢磨才是。」
兩個男人一陣有默契的知心而笑,最後才由她的公公揭曉了最重要的謎底。
「知道嗎?我並不後悔那天發生的事,如果要我再選擇一次,兩個兒子中我依然會救你,感謝老天爺讓我換回了你這個兒子。」
玨儀沒有再听下去,神識渙散地離開仁苑,恍惚的躓步險些令她跌跤,待她回過神來時,托盤中的補湯早已灑得狼狽,而,她的未來正如這盅湯——不知歸向何方。
***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包夫打更的嘹亮嗓音傳得老遠,和著清脆的更鑼聲,在漆深的夜幕中愈顯孤獨;夜梟咕噥的叫著,偶爾摻幾縷狗吠,汴京的夜空,淒清而空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