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鐘,屋外艷陽高照,但小房間里卻因為一扇窗戶也沒有而顯得十分昏暗,只有一盞小小的燈光,照著男人和女孩。
簡陋的小房間里只有一桌一椅,四面牆上鋪設著重重的隔音設備,男人和女孩正靠在桌邊對坐著,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位站在門邊一言不發的白衣護士,和牆上的一片約一尺見方的鏡子。
「真的什麼也想不起來嗎?有沒有作什麼夢呢?」男人追問著。
「夢?」女孩的口氣有些迷惑,像是什麼也想不起來。
「是呀!夢里有沒有出現什麼東西呢?」男人的語氣很和藹可親,半誘導地詢問。
有好半晌的停頓,女孩只是略偏著頭,像是陷入沉思,又像是睡著了,一言不發。
「日夜反應相異嗎?」身處于隔壁房間的齊堯和包德生,一邊翻看著手中的資料,一邊低聲討論著。
病例中的患者是名叫做李世芬的女孩子,今年不過才二十一歲,發病年齡則是十六歲。白天有嗜睡的傾向,到了夜晚活動力卻又比一般人充沛,根本靜不下來。對她而言,一般人的夜晚,才是她的白晝。
「沒有……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呀……」約十多分鐘,女孩終于出聲了,語調比剛才更加破碎、模糊,像是在囈語。
透過牆上的單面鏡,齊堯可以清楚地看到房里的女孩,她留著短短的頭發,白皙而缺乏血色的皮膚,由于長時間的睡眠不足,臉色蒼白憔悴得幾乎都快和身上的白衣差不多了。
「真的沒有想起什麼東西?」房里的男人不死心地問著。
「嗯……」女孩又低下了頭,反應比先前更慢了。
男人見狀向一旁的護士打了個手勢,護士立刻把房里的燈光又調暗了些許。
隨著光線逐漸轉暗,女孩原本低垂著的頭反而略微抬高了起來,像是恢復些許精神,又開始說話了。
「好象……夢到了黃色的……球……太陽……海……」她斷斷續續地描述,語句卻凌亂得沒有任何邏輯。
「還有些什麼嗎?」男人一邊把她的話寫在紙上,一邊繼續問她。
扁線已經不能再調暗了,再暗下去「杜麗凱」就要醒過來了,今天他們所要詢問觀察的對象是「李世芬」,而不是「杜麗凱」。
「天使……唱歌……」女孩思索了半晌,又像是想起了什麼,說了幾樣令听的人一頭霧水的東西。
「天使?」男人仍然提筆記了下來。
天使在唱歌嗎?還是天使和唱歌是兩件事?在一旁听著的齊堯也不甚明白,不過,在听到那充滿童稚的回答時,一瞬間,他居然想到了前天夜里巡房遇上的那個長發女孩,當時的情景不就像是天使在唱歌一般嗎?
嘆了口氣,齊堯禁不住搖了搖頭,「自己得到這種病卻沒有自覺,也真是件悲哀的事。」
就某個層面而言,李世芬等于是和另外一個人分享著自己的,長久下來的日夜體力消耗,終有一天這副軀體會受不了的。
二個人的日夜反應相異,只是徒增自己的困擾,原本是和我們的研究領域沒有任何關系,只是單純的醫學領域,無關犯罪。但十分遺憾的是,李世芬除了日夜反應相異之外,人格分裂已經到了極端嚴重的地步了。」包德生指著病例上的發病日期和征狀,低聲對齊堯解說。
依李世芬的情況,除了她的兩個人格之間彼此毫無記憶之外,兩者的性格差異還十分地明顯。
夜晚的她,化身為一名叫做『杜麗凱』的女子,成了一個見到燈火就失去理智猛砸的偏執狂。「杜麗凱」所具有的強烈性格,在病癥還沒有被發現之前,已經有不知多少路燈、商家的霓虹燈被她破壞了。
「也就是對物的『消極偏執狂』?」齊堯反問。
一般而言,所謂的偏執狂可以分為兩大類,也就是消極和積極兩種。
積極的偏執狂會有癖好搜集各種外人意想不到的東西,例如洋女圭女圭、女子的內衣物,甚至刀叉、人骨……琳瑯滿目。患者一看到那些東西,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使盡鎊種方式也想得到手。
而消極的偏執狂則不同,他們會排斥某些特定的東西,看到了它們,不是發瘋似的逃避,就是破壞它們。依包德生的描述,李世芬是比較接近「消極偏執狂」這一類。
「你可以這麼解釋,不過,我卻認為是『杜麗凱』為了維持自己人格存在的直接本能反應。」聳了聳肩,包德生繼續敘述著︰「也許是意識到燈火會使夜里的杜麗凱人格消逝,杜麗凱在夜里的行為越來越偏差,對光線的反應也越來越激烈和排斥。終于,在三年前的一個雨夜的公園里,用鐵棍殺害了一名持著手電筒巡邏的巡警,只因為他手持著手電筒照到坐在草地上的她。」
「這……」听到包德生的這番話,齊堯禁不住回頭凝視著仍然低頭坐在房里的年輕女孩。
懊說可憐的人是李世芬還是杜麗凱呢?
夜里的「杜麗凱」殺了人,白天的「李世芬」卻毫不知情,所以法院不能判決無辜的「李世芬」為她夜里的殺人行為負責,但又不能只對夜里的「杜麗凱」判罪,只好認定李世芬是患了精神分裂癥,殺人的時候沒有任何判斷能力,而不必為她的殺人行為負責,但必須進入醫療機構強制治療。
不論是「李世芬」還是「杜麗凱」,如果一直沒有辦法醫治好,就必須在醫院里關,一輩子。
「無論如何,你得記住,別讓現在的『杜麗凱』看到什麼強光,她還不能控制自己的行為。」包德生不忘一再地叮嚀著。
還沒有辦法控制自己行為前的杜麗凱實在是太危險了。尤其是最近齊堯輪值守夜,讓他有些擔心會發生什麼意外。
「我明白。」齊堯低聲答應了,一邊埋頭在自己的手記中填上了「對強光有攻擊反應」的注解。
杜麗凱真的是犯了罪嗎?一直寫著摘要手記的齊堯,一邊在心中思索著。
也許杜麗凱真的是犯了在「李世芬」的世界里的罪,但是很明顯地,杜麗凱和李世芬並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在杜麗凱的世界里,光線對她而言,就是「死亡」的同義字。那麼,在她面對強光時,直覺上就是自己受到了威脅,所以才會為了本身的生存而反擊,難道真的可以算是犯了殺人罪嗎?
她錯在哪里?
一個人求生也算有罪嗎?
望著隔壁房間里的燈光開始調亮,顯然詢問已經結束了,齊堯再望了又重新陷入沉睡的李世芬一眼,也隨著包德生離開了觀察室。
「明天起,這件案例就全權移交給你了,你自己好好研究吧,加油了。」以一個指導員和長者的身分交代完這番話,包德生就離開了,消失在白色走廊的拐角處。
望著他留下來的病例,齊堯只是低著頭,一句話也沒有回答。
人人都有求生存的權利。就算是和大家不同世界的杜麗凱也是一樣的。
李世芬和杜麗凱,到底誰比較重要?真正應該留下來的到底是誰?治療到了最後,留下來的又會是誰?這是任何人也沒有辦法預料到的結果。
她又在唱歌了。
午夜,走在夜幕四閉的後花園里,只消傾耳聆听,齊堯就可以听到那個不知名的女孩又在唱歌。
他輕輕地撥開樹叢,站在月光照不到的暗處細細地觀察著那個女孩子。
兩個星期了,齊堯天天夜里都躲在一旁看著她,在這種氣溫接近三十度的熱帶地區,要不是院中處處種植著驅蚊樹,齊堯真不知道自己會因為天天被蚊叮而變成什麼德行。而他的夜班,從上周就已經輪完了,他仍然夜夜在午夜到這個地方等待著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