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平靜了好一陣子,彤彧並沒有再出現過,像是根本都沒有存在過般的消匿無蹤。但旅祺並不死心,常常在夜半無人之際,悄悄地穿越附設在以前是父親房間,現在是他房間的密道,單槍匹馬的來到艙底的水池。
靜靜地佇立在水池畔,他不只一次地懷想著,在自己熱鬧且富足的年少時光,彤彧卻是孤冷的單獨一個人在此度過他原可跟自己一般精采的歲月。
越是往這深層去想,越是覺得康家對他的虧欠,雖然費盡心思的想見上彤彧一面。彤彧卻總是能早他出現一步地由海面下相通的艙管潛游出去,任憑旅祺叫啞嗓子,他也無動于衷。
只有在某次,旅祺記得那是父親的七七四十九忌日時,感傷地踏進那條密道,他即被那一陣淒厲的嗚咽聲所吸引,循著那似哭似笑的聲音前進,旅祺訝異地停住腳步,定定地看著跪坐在那用海藻。貝殼、大小石子所堆成的圓形堆狀物。
那怪異的聲音就是由跪在那里的彤彧所發出來的,他以奇怪又突兀的姿勢,朝那堆東西再三地磕著頭。悄然地靠近彤彧,在見到海藻堆中的那頂帽子時,旅祺隨即恍然大悟,原來,彤彧是為父親做了個衣冠冢,正在祭拜呢!
他總還是有人性的!欣慰地走近他,旅祺感傷地想起父親的顧慮。父親太多慮了!但念頭才剛在腦海中成形,下一秒鐘他即發現自己已被牢牢地壓制在彤彧削瘦但矯健的身子下。像個陌生人般地瞪著他,彤彧眼中的某種東西,沒來由地令他感到一陣寒顫掠過心頭。
「倘若我殺了你,再換穿你的衣冠而混跡到上頭那些人群之中,我相信也沒有人會察覺你我有何不同。」
伸出舌頭舌忝舌忝唇,彤彧冷冷地盯著旅祺,眉尾高懸地說道。
雖然明知由腰際抽出匕首即可輕易制住他,但旅祺仍面露安詳神態。
「彤彧,你我既是兄弟,當然不分彼此,如你想要康家船隊,我絕不戀棧。」
「哼,你以為我不敢嗎?這些時日來,我找到個極佳的師傅,教我讀書識字,還有你們陸地上人的生活方式,即使走在街道上,再也沒有人視我為鬼跡了。」
聞言,仔仔鈿細地打量著衣著已如尋常人般的彤或,旅祺不得不相信他所說的是事實。
「從現在起,我不再會為你或康家船隊賣命,我要為我自己而活。」放開旅祺,彤彧志得意滿地說道。
雙手抱胸睨視著正拍打著身上污塵的旅祺,彤彧突然出聲喚住了正要離去的旅祺。
「我要討回我的公道!所有我應得的,我都要一點一滴地討回來,你最好記住了。」
從此,彤彧總是會直闖旅祺臥室,直截了當地提出他的要求,倘若旅祺不願答應,他即利用天性諳水的優勢,暗中騷擾康家船隊的船只。
接獲漁民們的接連申訴,旅祺也只有一再退讓,應允他的要求。這些年來的陸續付出,使他明白彤彧目前即使不是富可敵國,起碼也是富霸一方了。
自從知曉了父親原想要旅祺除掉他的念頭之後,彤或的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他仍是康家船隊暗地里看不見的守護者,只是從此他也懂得向旅祺提出酬勞的要求了,說他們之間是兄弟的關系,倒不如說是建立在供需的配合上︰彤彧提供保護及漁獲豐饒的保證;旅祺則回報以彤彧所提出的要求。
這些年來,老管家不時地犯著嘀咕,眼見康家庫房里應有的金銀財寶,已有一大半進了彤彧的口袋,又不知他究竟有何打算,對這個定時炸彈般的潛伏危機,他感到威脅重重。
這也是今晚旅祺之所以會到這里來見他的原因︰彤或已經越來越囂張了!以往只敢待在艙底等著父親來看他,父親病篤時,他也總是利用深更半夜時分,才敢偷偷地溜進父親房內探視老父。及至父親棄世,他已敢公然的不分晝夜,穿梭在房間和艙底之間。
最近,他更是大大方方的混跡在甲板水手群中,因為他的形貌與旅祺神似,所以並沒有人察覺。若不是那日老管家來報,恐怕直到此刻旅祺都還被蒙在鼓里哩「少爺,海棠小姐可氣壞了,畢竟是你的親妹子,你就別再跟她計較啦!」推開門,老管家一見到坐在窗畔讀著詩經的旅祺,立即連聲地勸著他。
「哦?海棠,她上船來啦?我倒是有好些天沒見到她了,人呢?」
「少爺,老奴這會兒可沒心情跟少爺說笑,海棠小姐固然淘氣了些,但總是親手足。方才少爺那麼做,可傷透了海棠小姐的心,女孩兒家臉皮又薄,這會兒正在房里哭著尋死覓活哪!」焦躁得如赤腳站在燒紅的鐵塊上頭,老管家幾乎是連一刻也站不住地跳著腳。
聞言滿頭霧水地盯著他,旅祺久久才接出話來。
「我做了什麼來著?」
「少爺,老奴有幾句話,想來想去還是要跟少爺提一提︰這帶人首重帶心,倘若少爺再這麼恣意任性,喜怒無常下去,恐怕會先失去民心……」
將手里的卷冊放下,旅祺坐正身子地迎向一本正經的老管家。「管家,這……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少爺,適才海棠小姐不過說你今兒個一大早就像個無賴般的衣冠不整,你竟然就將她推落人海,幸好是附近捕魚的船家機伶,要不然……」
「將海棠推人海內?管家,我自昨晚起,便一直坐在此處讀詩經,因為太入迷了,不知不覺已到天明,正準備去歇一會兒哪,怎會將海棠推人海中?」
「但那些水手們都信誓旦旦的說,確實是少爺你所為,就如同昨天,你不分青紅皂白的將伙堂里的飯樽打翻,令水手們餓著肚皮空等了半個時辰才有飯吃;前天,你將船帆割裂,推倒船桅……」看著旅祺那莫名其妙的表情,管家倏然地閉上了嘴巴。
「管家,昨天你我整天都在沿海鄉模佃農戶收租,直到半夜才登船;前天,我們到縣城跟縣丞商談漁戶稅賦的事宜,我人根本不在此船上,又如何做出你所說的那些事呢?」將手指關節拗得咯咯響,旅祺皺緊了眉頭。
「但老奴問遍了所有目睹的當事人,除非……」說到這里,管家驚惶地抬起頭望向旅祺。
「是啊,除非有個人長得與我神似,趁我不在船上之時魚目混珠……"半立起身子,旅祺伸著懶腰接著說。
幾乎是同時之間,他們露出個恍然大悟的表情,而後不約而同地喊了出聲——「彤彧!」
「二少爺!」
從那以後,彤彧不時會做出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招惹得人人叫苦連天,而背了黑鍋的旅祺,除了一再為他的所做所為善後之外,一時之間也無計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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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因缺乏光線而顯得黑黝黝的海水,又再次開始泛濫,激烈地拍打著旅祺和管家所處之地。
像是被用力擰形成瓶頸地旋轉,逐漸變成了波渦。
而後有道水柱往上疾沖,自白花花的水柱中閃射出個熟悉的身影。他露出猖狂的笑容,疾速沖向旅祺。
「我不甘心就此蟄伏在這見不得人的黑暗世界!我向天立過誓,今生所該我有的,絕不放過!你奪走了我應有的親情和做為一個人的權利,從現在起,我要一件件的拿回來,你听明白了嗎?」伸出食指直勾勾地刺向旅祺鼻尖,彤彧傲慢地用冷漠而沒有絲毫感情的語調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