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李先生,麻煩你在那個路口右轉好嗎?進去後大約三百公尺有個紅綠燈,在那里停就可以了。」好不容易找到個空隙插嘴,菲碧半轉過身子,對著講得滿臉潮紅的媽媽使著眼色。「媽,人家李先生有很多事要忙,再說這種台風天開車,必須要很專心,集中精神……」
「啊我也沒有干什麼啊!只是跟他聊聊天而已。你不要跟你爸爸一樣,一天到晚嫌我羅唆,等哪一天我連講都懶得講你時,你就會知道後悔了。」不滿地連哼幾聲,阿梅索性板起臉,氣呼呼直盯著窗外的風雨。
被母親一頓搶白而困窘不已,菲碧抿著唇地垂下頭。也不知道是不是少根筋,還是壓根兒對人我親疏之別沒有感覺。自菲碧小時候起,她即為之困擾不已,因為在一般人唯恐家丑外揚的情況下,阿梅卻反其道而行,總是將家里的事,仔仔細細地如數家珍般的告與外人知曉。
「菲碧,你家究竟在哪里?」將車停在紅綠燈前,小李滿臉疑惑的前後張望。
新舊社區的交界即是這條新鋪設的大馬路,事實上這條筆直的道路,對小李而言一點兒都不陌生,起因于為了要逮那跟他約法三章後,還敢背著他四處 車的小伙子們,他們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最重要的是,瞞住了嚴厲的衣食父母--小李--找了條新鋪設好的馬路狂飆。
殊不知當他們意氣風發的飆抵終點,也就是那片還是荒蕪的瘠地時,等待著他們的,是小李滿臉邪惡的笑容,還有他手里在風中飄揚的切結書。
「嗯哼,很聰明,背著我找條新路飆。我說過,你們大可以繼續耍帥玩命,只要不被我逮到。否則,每個人的切結書上寫得清清楚楚,接下來該怎麼辦,每個人心里明白,嗯?」三言兩語即教那些令警方頭痛不已的 車族丟兵卸甲,從此乖乖听他的指揮調度。
「從那個地盤走過去就到了。」指指被風吹垮了不少片的圍籬,菲碧面無表情的回答他。
「哪里?」透過空蕩蕩的方型牆塊,在外的鋼筋和被風吹打得幾乎攔腰折斷的鷹架間望過去,小李訝異的瞄向那堆新建地盤後的舊房子。
「就是那里。媽,我們該下車了。」
「等等,你們要怎麼過去?」
「穿過地盤是最快的路徑。本來這里是一條路,應該是公家地,但是蓋房子的這個人的親戚是民意代表,連政府單位的人都不敢惹他,所以路就被霸佔了,听說要蓋一些包廂似的卡拉OK!」幫母親將雨衣再重新穿上,菲碧一副事不關己的語氣說道。
「難道你們不去找人來伸張公理?」
「公理?」推開門,菲碧撐開傘遮蔽在母親頭上,轉身露出個扭曲的笑容。「在台灣哪有公理,甚至法律大多是站在有錢有勢的人那一邊的。像我們這種平凡人,只能毫無辦法的茍延殘喘而已。」
怔怔地看著她們母女走遠,小李若有所思的看著那把不時被風吹翻了的小小碎花傘,嘴角浮現個謎樣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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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聲,電視突成漆黑一片,其實不只是電視,連頭頂上的電燈也是同樣霎時熄滅。在附近大人叫、小孩哭的嘈雜聲中,菲碧打開手電筒,模索地調著收音機。
看樣子這回這個台風真的很嚴重,到處都傳出了災情,南投山區還有人被活埋,台北的社子島跟板橋也都成了水鄉澤國。
隨著窗外怒吼風聲的越來越激昂,菲碧的心也不斷的揪緊了起來。這麼大的風雨,車子應該沒有問題吧?半夜三更,外頭不時會傳來東西破裂踫撞的聲音,然後是一陣陣的驚叫聲和囂鬧。
來回地在客廳里踱來踱去,縈繞在菲碧心里的全部是那輛花了她不少金錢和心血的車。照說已經做盡了一切防範措施,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但是,這麼大的風……
「菲碧?三更半夜的你不睡覺在干什麼?」揉著惺忪雙眼,披著件薄夾克,阿梅打著呵欠走了出來。「我听到窸窸窣窣的聲音,還以為是飛雄回來了。唉,這孩子也真是的,就那麼狠心,一次也沒有托夢給我過。也不想想我辛辛苦苦懷胎十個月,勞心勞力地養育他到十八歲,正想可以享享清福的時候了,他卻這樣不聲不響的走了。」
看著欷歔不已的母親,菲碧找不出可以安慰她的話,只有沉默地佇立在窗前。
「昨天我同事阿霞告訴我,在她老家那邊有個師父道行很高,有陰陽眼,而且會觀落陰、牽亡魂,我打算叫阿霞帶我去求師父,看看能不能跟你哥哥見上一面。」講到這里,阿梅的精神為之一振,兩眼陡然射出精光。
菲碧沒有做任何反應,事實上她說什麼都沒有用。自從哥哥飛雄喪生至今六年多來,阿梅越來越沉迷于這些奇奇怪怪的怪力配神的事情上。菲碧跟爸爸不是沒有勸過她,但一來可能是肇因于對飛雄的思念;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她內心空虛,沒有了寄托。
久而久之,在一提起這檔子事就引起舌戰的情況下,菲碧跟父親也學會了妥協,絕口不提這件事,任由阿梅為所欲為。
眼看菲碧一直沒有答腔,阿梅拉拉身上的夾克,打著呵欠又踱回房去。
心思一直在車子上頭打轉,由收音機里傳出來的消息越來越教人沮喪,望向窗外,菲碧大驚失色的看著混著泥漿似的黃濁水,正濤濤滾滾地漫過路面。這里的地勢比修車廠高,這里淹水的話,那修車廠……
驚惶失措地穿上雨衣,在無法可想的情況下,菲碧咬著牙偷偷地跑下樓,將用帆布裹得密密實實的摩托車推出門,頂著強勁又搞不清楚來的方向的風雨,小跑了好一會兒,這才發動引擎跨坐上去,在風雨夾擊中沖出去。
騎在這輛被爸爸細心保養的摩托車上,菲碧不禁有些難過。其實爸爸是愛哥哥的,但或許是愛之深責之切,再加上不擅于表達內心的感受,才會因一時情緒失控的氣話,釀成了這麼難以挽回的悲劇。
自從壯碩的飛雄化為一壇骨灰寄放在郊區的靈骨塔後,這輛在車禍發生時,整輛車體打橫斜飛進砂石車底盤下的摩托車,成了爸爸最珍愛的東西,他天天擦拭,勤于保養,使之如新的擺在那里,成為他思念兒子的一個圖騰。
逆著風,使菲碧雙眼在風雨的襲擊下幾乎要睜不開,而一路奔流沂急的水勢和三三兩兩或傾或斜的倒樹及招牌、垃圾,三番兩次的絆倒她。但一思及可能泡水的車時,她又狼狽地推直機車,勇氣百倍的重新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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詛咒著地望向那已經塌了一大半的地基,小李咬緊牙關的將那些全倒落在車身四周的帆布、垃圾全都清埋掉,氣喘吁吁地倚著車,瞇起眼楮盯著那道在風雨中忽明忽滅的燈光,還有刺耳的機車排氣管的叫囂聲。
這是哪個沒腦袋的笨蛋!吃力的攀著車子往前走,當機車的聲音由遠而越來越近時,他已經在心里罵了千百回,要是讓我逮到這個不知死活的家伙時,非好好的罵他一頓,外加三個月的禁閉不可!
什麼樣的天氣了,居然還莽莽撞撞的跑出來 車,是嫌命太長了嗎?小李忍不住怒氣沖沖地沖過去,不由分說地一手扭住那個正在停車的人的手腕。
「你以為你在干什麼?這種天氣你居然還……」他說著伸手扯開那人頭上的雨帽,當那頭烏黑閃著深藍色光澤的長發,似長瀑般直泄而下時,他愣住而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