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他的臉,連在外的頸部肌膚,還有左手,都嚴重扭曲地蜷縮在他身側,原本總是梳理得服服帖帖的頭發,此時已長到了肩下的長度,半披掩著他那丑陋的左半邊臉,惟有當風微拂時,偶爾會捺起他的發而現出那些傷疤。
「是,揚先生;小姐她……」握著映蟬的手,阿蘭嬸急急地想向芻蕘報告映蟬已然清醒的消息,但芻蕘卻一揮手阻止她說下去,徑自彎下腰,在映蟬額頭上印下個吻。
謗本沒有細思之余,映蟬異動地伸手攬住了他的脖子,仔仔細細地和他打了個照面。這個人,就是這個人在我生命中沉澱了許許多多的喜怒哀樂,他……還有爺爺、伯公……她迷惘地瞪大眸子,注視著眼前的男人。
駭然地想要拉開彼此的距離,但蜷曲的左手卻仍笨拙且使不上力,這使得芻蕘只得狼狽地連退數步,「映蟬,你……」
「芻蕘,你的傷……」急急地自輪椅中站起來,但她的兩條腿卻宛若面粉團般地無法站立,歪歪斜斜地又跌坐回輪椅里。
一听到她的話,芻蕘原是欣喜交加的臉,立即黯淡了下來,在映蟬再三嘗試著要走向他時,突然發出陣如受傷野獸般的嘶吼,隨即捂住他的臉,頭也不回地往主宅的方向拔足狂奔,絲毫不理會映蟬在他身後的聲聲呼喚。
「小姐,你的腿可能因為太久沒有走路,肌肉有些萎縮,你現在要好好的做復健,才能早些天可以走路。」當映蟬又一次因為站不穩而摔倒在花圃那一叢叢的金盞花和波斯菊之間時,阿蘭嬸輕而易舉地將她扶回輪椅,侃侃說道。
「你說什麼?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撫模著自己的腿,映蟬百思不解地叫了起來,「我的腿,還有芻蕘,以及這幢房子……為什麼我都沒有任何印象!」
抬頭看看天際逐漸增強威力了的太陽,在大門處傳來尖銳的輪胎摩擦地面之聲,阿蘭嬸聳聳肩,「太陽愈來愈大了,我先推你進去,坐在冷氣間里,我再好好的告訴你一些故事。」
雖然很想即刻就獲得解答,但舉起手揉揉有些暈眩的太陽穴,映蟬也只有捺著性子,任由阿蘭嬸將她推進蔭涼的主宅。
「我是大概九個月前經由朋友的介紹,到皮家大宅來應征的。朋友告訴我,工作的內容是照顧個類似植物人般的女孩子,可能是因為受到太大的打擊或其他原因而將自己封閉了起來。」將冰涼的檸檬紅茶放在映蟬面前,阿蘭嬸自己也端了杯茶,坐在映蟬對面,黑眼珠中閃爍著幽默且友善的光芒,「我先生很早就過世了,孩子們也都已經成家立業,本來我是不需要再出來做看護的工作,但是我的朋友已經是第七個被嚇跑的看護,所以我決定來看看,到底這位病人有什麼特殊之處!」
默然地啜著冰紅茶,映蟬凝神地注視著手里的杯子。
「我到了這里之後,很快的發現特殊的不是病人,不是已經將自己鎖在別人進不去的世界的你,而是揚先生。鎮上的人議論紛紛,有人說他是你的遠房親戚;也有人說是你的未婚夫。總而言之,詳細的情形我也不清楚,不過根據我的觀察,他把你看得比他自己還重要。
「因為常常要送你回醫院檢查,所以多多少少我也從護士的口里听到些故事——像他那個暗戀他而想迷昏他,一起殉情的學生的事——那個張如隻也真是異想天開,她不知打哪兒弄來一種叫Roofie的藥片,別看它外表像是普通的阿斯匹靈而已,這可是種強烈的麻醉安眠藥,效用是普通鎮定劑的十倍。幸好她用的不多,又被及早發現,否則,搞不好會弄假成真了。
「沒有想到張如隻竟然一不做,二不休,她又趁著你到醫院探視你祖父時,想用硫酸毀了你漂亮的臉蛋,但是因為揚先生護著你,張如隻反倒一失手,全潑了自己一身,在加護病房住了三個多月,因為捺不住月兌皮植皮的痛苦,在廁所用窗簾的尼龍繩自殺了。」
訝異地捧住自己的臉,映蟬在腦海中回想著那個冷艷如朵帶刺玫瑰的年輕女郎,心里流過一陣寒意。
「我到皮家大宅的時候,揚先生的傷還沒有完全痊愈,那時候的他真像頭受傷很重的熊,總是處在憤怒的邊緣,像是隨時都要咬人一口似的,只有在他跟你相處的時候,我才可以舒口氣。」
「我都沒有印象……」對阿蘭嬸所說的事,映蟬如墜五里霧中。事實上,在她的感覺中,仿佛自己睡了很長的一覺,而醒過來之後,卻是人事已非了。
和藹地拍拍她的手背,阿蘭嬸笑盈盈地為她再斟杯冰紅茶,「這有什麼關系呢?重要的是現在你已經醒過來了,我愈來愈相信,揚先生是在等著你醒來,舉行結婚典禮,因為啊,你的禮服和照片都還在新房里放著,揚先生寶貝極了,根本不許別人去踫,你想不想看看!」
不待映蟬有所反應,阿蘭嬸立即興致勃勃地推著映蟬所坐著的輪椅,穿越過充滿英國典雅風味的吊式花籃和幔帳,來到扇用金漆在純白的門扉上繪畫精巧的雙並門前。
伸手一堆,那件工精致的禮服,就這樣文文雅雅地躺在全套純白絲織床罩被之上,而那幅四十寸大的照片,孤零零地被放在靠窗的一角,被一束陽光照射得分外光亮。照片中的映蟬和芻蕘,笑得令時間都凝結了。
「你看,我說的對不對?听說你們原本打算要結婚了,卻因為兩位老人家過世才延期的,所以……」
沒有听進去阿蘭嬸的嘮叨,映蟬恍惚間記起了芻蕘取下她手指上的戒指時的表情,她的心,隱隱地痛著……
異樣的感覺使映蟬的意識逐漸清晰了起來,在看清楚眼前那個背對著她的男人之後,她松了口氣地閉上眼,但不一會兒又好奇地眯起眼楮偷窺他的舉動。
像是懷著很煩悶的心情,芻蕘在她床畔來回地踱著步,不住地凝視黑暗中的映蟬,或者,更多時候是仰天長嘆,久久都沒有出聲。
遠方傳來稀疏的雞啼聲,像是預告著黎明將至,突然一個轉身地來到映蟬身畔,將懷里的一封信放在映蟬枕邊,握著她的手,芻蕘不時地輕吻著她的掌心。
「映蟬,經過漫長的等待,你終于從你自閉的世界里走出來了,我想,我的堅持總算是有了好的回應。映蟬,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了,這一年多的風風雨雨,我們終于走過來了,如同我當初所承諾的,皮家大宅所有的產權全部是你的,瑞士銀行里,我也為你準備好今後不虞匱之的生活費……映蟬,我想說的是,我……唉,好好保重。」說罷起身在她的唇上輕輕一啄,他長長地嘆了口氣,隨即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不久便听到引擎的怒吼聲逐漸遠去。
陡然地自床上坐了起來,映蟬很快地拆著那封信,激動使她的手頻頻顫動而將信揉成皺片,等她終于撕開信封時,已經是滿身大汗了。
信封里很簡單,只有一張填著她名字的地契,還有一份由瑞士某大銀行簽發的存款證明,再來,就只有那枚曾是芻蕘給她的戒指,將那枚戒指套在自己已清瘦了不少的無名指上,轉動著松垮垮的戒指,她的淚水緩緩地滴落。
燠熱的溫度才因為秋風的輕揚,而有了稍減的跡象,不顧阿蘭嬸的勸阻,映蟬執意地拎著自己簡單的行囊,決意遠渡重洋到陌生的國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