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的話嚇了一大跳,芻蕘這才仔細地看了她幾眼,但剛才的第一印象仍深刻地印在腦海里,一時之間還其難相信,眼前這小陶塑女圭女圭似的女孩有她所宣稱的年紀。
「嗯,我只能說真是令人意外。也好,那麼我們就好好地來談談有關這皮家大宅的事吧!」打開隨身的手提箱,芻蕘拿出那份單薄得幾乎風一吹即要被吹走的資料,逕自地坐在沙發上,等著怔怔瞪著他瞧的映蟬。
「皮家大宅?」看到他肯定的表情,映蟬匆匆忙忙地跑過去,「皮家大宅關你什麼事啊?
抿著唇咧出個漂亮的弧度,芻蕘指抬身畔的沙發,「你何不坐下來,仔細的听我說,不就可以知道了?」
咬著下唇瞪著他看了幾秒鐘,映蟬根本不想他再扯下去,但听他說得似乎挺嚴重的樣子……心里的天秤不住地左右傾斜,令她老是拿不定主意,事關皮家大宅……好奇且出于對皮家大宅濃烈的情感,終于使她在心中的天秤摔得稀巴爛,很不情願地坐了下來。
「呃……」歪著頭想了半天,還是想不出這個人姓什麼,這都要怪她干麼總改不了這種愛作白日夢的毛病。心虛地拿起他的杯子,映蟬邊倒著冰鎮得透心涼的檸檬茶,邊絞盡腦汁地努力回想他姓啥名啥。
完全將她的窘狀盡收眼底,芻蕘揚揚眉,慢條斯理地接過檸檬茶後,才笑著為她解圍,「我姓揚,煙花三月下揚州的揚,揚芻蕘,芻議的芻,蕘花的蕘,和饒命的饒同音,但意義可大不相同,我的‘蕘’可有‘野’趣多了。」
「你父母為什麼要幫你取這麼……呃,奇特的名字?」輕聲地念了幾遍,映蟬還是忍不住要提出來問他。
「芻蕘也就是樵夫的意思,大概是他們希望我能過著像山野樵農般悠閑自在的生活吧!」想起顛沛流離的幼年生涯,芻蕘心里有著深深的感慨。
「有用嗎?你真的有過著樵夫似的日子嗎?」打量他一身光鮮服飾,和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頭發,映蟬不太相信地問道。
仰頭發出陣爽朗的笑聲,芻蕘以手遮住眼楮,過了好一會兒才正色地望向她,「你說呢?你又叫什麼名字?」
俏皮地扮個鬼臉,映蟬指指他身上看起來所費不貲的西服,「我挺難相信有穿這種高級服飾去砍柴的樵夫,不過,你父母倒是滿有創意,起碼比起我的名字是好太多啦!我叫映蟬,我爺爺沒喝酒時是說我是在後院榕樹滿天唧唧吱吱蟬叫聲中生下來的,所以叫映蟬,但是……」
「但是什麼?」看到她忸怩面有難色的樣子,芻蕘好奇地追問下去。
「但是等他一喝了酒,他就會說其實是幫我取名叫蕹菜。你听得懂嗎?就是台語的空心菜啦!」翹起下巴緊張地瞅著他的反應,搞半天映蟬才發現他根本听不懂。
「蕹菜?空心萊?」雖然早已心領神會,但芻蕘仍故意裝出一頭霧水的表情,等著她的解釋。
「其實空心萊也好,起碼很好養,只要往有水的地方一插,不久就會蔓生出一大片的空心菜田。而且空心菜是最普遍的食物……咦,這些干什麼呢?揚先生,我們還是快些來談談皮家大宅的事吧!」將那些關于名字所帶來的困擾揮到腦後,映蟬急急地催促他。
坐在那里看著許多不知名的鳥自透明的落地窗門前飛過,芻蕘可以理解何以養父非要他千里迢迢趕回來的原因。這里的景物一如養父所形容的純樸且清淨,對一位年近七十且在七歲就被送人,隨著養父母遠渡重洋到異鄉的老人而言,故鄉的一草一木都是夢里最珍貴的回憶。
筆鄉……這個字眼狠狠地刺痛著芻蕘的心,所有的人都有他的故鄉,惟獨芻蕘這個四處漂泊慣了的地球人,根本對自己出生的地方沒有印象。
打從有記憶開始,他即寄居在一間間不同的寄宿學校或寄宿家庭中,因為他是個連自己親生父母都沒見過的孤兒,襁褓中即被扔在育幼院門口,然後被自日本返台尋根的養父相中,帶回日本起,他就成了個沒有根的人。
勉強完成他所痛恨的日式制式教育,他隨即被送到歐洲蕞爾小柄的古式修道院,跟著那些立誓苦修的聖芳濟修土,在嚴格自律的氣氛中完成學業,而後,跟所有莘莘學子一樣,又一頭闖進代表學術殿堂里程碑的劍橋跟牛津。
他的養父揚皓笛是個脾氣古怪、個性孤僻的怪人,就拿他收養了芻蕘這件事來說,別人之所以要收養孩子,不外乎為了傳宗接代或是養兒防老。
但他卻明明白白的告訴芻蕘,這輩子他對芻蕘沒有任何責任義務的要求,他只是想提供一個機會,而芻蕘恰巧是他認為可以栽培的人,如此而已。
話雖如此,匆堯卻是一天也不敢稍忘養父對自己的恩德,所以當地一听到養父因心髒病發而倒下去時,他立即辭去英國的教職,束裝返日隨侍病榻前。
雖然是個自中國移民的華人,但個性堅毅的揚皓笛在幾十年來的奮斗之下,倒也有了一片天。當芻蕘回到日本時,這才發現養父還真是已經為他把路都鋪好了。
「芻蕘,多桑年紀大了。以前我還不認輸的想再拚它個幾年,但這一病下去,我看全完了︰這公司……我已經交代好,如果我走了,你當然就是下一任的社長。公司里的干部都十分忠心,你接棒我也可以放心啪!」斥責完那個因為疏忽而使公司損失一大筆訂單的部屬,揚皓笛轉過頭來,氣喘吁吁的叮嚀著芻蕘。
失笑地看著那些個面有懼色的干部,這個望似清臞,篤起人來卻絲毫不打折的老頭兒,雖躺在病床上,但還是令人生畏的威嚴。
「多桑,醫生說你只是勞累過度,等出院後只要小心調養、少生氣,你還是可以回公司上班。」很難想像教這個出了名的工作狂完全閑散下來的樣子,看看床頭幾上堆得高高的檔案夾,芻蕘拍拍老人的手背。
「唉,你不用安慰我了,我自己知道時間已經不多啦!前天和友商社的社長跟我打高爾夫時心髒病發作,才半天就嗚呼哀哉了,我看,我大概也要步他後塵……。
「多桑……」眼前這個感傷而蒼老的老頭兒,還真跟芻蕘記憶中,那個飛揚跋扈、才氣縱橫的多桑,完全地月兌節了。他不但沒有往日的神采,也不見他充沛的斗志。
「其實,我活了這大半輩子,也沒什麼好遺憾的,只是我真是不甘心,當初要不是跟他玩假裝的游戲,或許今天的我就只會是個在山上撿柴種田的農夫而已。真是不甘願哪!」無視于那些部屬不贊同的眼神,揚皓笛拿起他抽慣了的煙,公然地在病房中點燃。
震懾于揚皓笛的火爆脾氣,護士們雖然不滿,但也不敢在他面前表現出來,只有不時地拉著芻蕘到一旁咬耳朵,所以,只要一見到他拿出煙,芻蕘便立刻堅決地要他熄掉。
「唉,反正我也沒多少日子可以活了,你們連這麼根煙都不給我抽!」揚皓笛搔著他日漸稀疏的禿頭,連連地發著牢騷,眼楮則是眼巴巴的看著芻蕘手里被捺熄的煙。
「多桑,誰說……」無可奈何地笑笑,芻蕘沒轍了。
「唉,人生到這種地步,還有什麼意思?」
靈機一動地想到剛才老人喃喃自語的話,芻蕘心想還是找些什麼事讓老人去煩,他就會沒時間胡思亂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