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健忘的人,應當都還記得幾年前有件十分轟動的大新聞,那就是方家的老麼,奇佑的小少爺方希安和一支由不同國籍的人所組成的探險隊到亞馬遜河探險的新聞。
希安大學念的是人類學,在得知國際間有個探險團要深入亞馬遜河叢林深處去造訪食人族時,立即表現出極度的關切。不僅捐出大筆大筆的款項,他還興致勃勃地展開游說,舉辦籌款餐會,安排探險隊的成員到香港演說。
近年來香港人的環保意識日漸提高,不少知名人士都大力宣揚保護自然生態的重要性。這次奇佑實業贊助亞馬遜河探險團進行熱帶雨林和原始部落的研究,也就成為了城中的熱門話題。
而探險隊也基于回饋的條件,不時傳回新的進展。他們深入那可能從來沒有文明人進去過的叢林之間,發現了幾種可能追溯的史前低等動物,這消息大大的振奮人心,而使希安更是向往得寢食難安。
「媽,這是人類史上的大事,我希望我也能在那里。」拿著刊載著探險隊已經和食人族有過短暫的接觸之後受訪內容的報紙,希安像是吸食了迷幻藥般的亢奮。
「希安,那些可都是會吃人的野蠻人,你叫我怎麼放心讓你到那麼危險的地方去?況且你哥哥才剛從美國回來,你們兄弟也該好好的聚聚。」秀柑不只一次的否決了希安蠢蠢欲動的,一再地阻止他到那幾乎與世隔的世界去。
希安難掩懊惱地哭喪了臉。「媽,從小我就沒有懺逆過你的任何意思,就這一次。媽,我一定要去看看,這是一生中千載難逢的機會,我一定要去看看,再說哥哥已經從美國回來,他可協助爸爸了。」
就在希安的苦苦哀求之下,秀柑終于軟化下來,但附有個條件——不可以太接近危險的地方——然後成天提心吊膽的擔心著遠方的希安。
希安在最初倒也還遵守他的承諾,但在愈接近食人族聚居的大本營所在地之後,他再也不記得自己所做的保證了。在一次熱帶雨林常有的大雨過後,希安神秘的自他們所駐扎的營區失蹤。
在沒有線索的情況之下,方家派出大批人馬,重金禮聘一流的偵探,甚至連警犬都派上用場,但仍找不到希安的下落,連一丁點兒蛛絲馬跡都沒有。
漫長的搜救過程歷時一年多,最後在不得不放棄的情況下停止。專家判斷希安可能被某支他們所不熟悉的食人族給擄走,後果自然是凶多吉少。
消息傳回香港,最先因受不了而崩潰的就是秀柑,她不斷地自責當初為何要答應希安冒險,事到如今,連尸骨都找不到。她整日以淚洗面,因而病倒。
躺在病榻上的秀柑像沒有意識般地活著,而後有一天,當她在接過希平端給她的開水時,開口叫的是希安的名字。一次又一次的,她在潛意識中將自己的記憶回撥,撥到希安未失蹤之前的狀況。
「希安,哪天我看到找個人替你們兄弟介紹女孩子,你看看你跟希平都二十有幾了,到現在還不結婚,我要到等到哪一年方有孫子抱喔!」秀柑躺在床上編織著毛衣,扶扶老花眼鏡對眼前她錯認為是希安的希平說道。
面對母親殷切的催促,希平心情復雜地虛應幾聲。
「希安哪,希平是哪一天回來啊?你要提醒我到機場去接他,這麼多年沒見到他了,也不曉得他是胖些還是瘦些,你看我幫他打的這件毛衣,拆拆打打好幾回,也抓不定個準兒。」秀柑說著揚揚手中的毛衣,感慨地說著話。
希平突然有股沖動想要告訴母親真相,他握住秀柑的手,懇切地望著她︰「媽,其實我是……」
「媽,希安在嫉妒你織毛衣給希平啦!希安,大姊在找你,你快去看看她有什麼事。」二九水蓮沖上來打斷希平的話,連拖帶推的將他趕出了病房。
希平踉踉蹌蹌的走了出去,詫異地看到另外三個姊姊和父親面色凝重的等著自己。而向來在方家是很少出現這陣仗的,因為日理萬機的父親一直為生意忙到分身乏術,所以甚少會有四個姊姊與父親同進出現的情形。
「爸……」從他所站的方位望過去,希平這才發現父親原本直挺的身軀竟也有些佝僂,以前只零星散布于鬢旁額際的白發,也像春雨過後蔓生的野草般幾乎遍及在他微禿的頭頂。
尤其是自希安失蹤後這一年來,投入無數人力物力卻還是得接受警方的建議,將希安列入失蹤人口,這更使得他心力交瘁。
「希平,爸爸有事要跟你商量……」方新達回頭和三個女兒交換了復雜的眼光之後,沙啞的緩聲道來。「我跟你姊姊們討論很久了,希安……希安我們就當他已經死了。這麼久的搜索都沒下落,唉,死的人已經去了,現在最重要的是我們活著的要怎麼過日子。」
「爸,公司有姊姊們跟我在打理著,您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比較重要。」希平眨眨眼楮,看看紅了眼眶的父親和姊姊們,也感到有股酸澀的情緒涌了上來。
「嗯,我擔心的倒不是公司里的事,我煩惱的是你們的媽媽,她的精神最近好不容易才好了些,醫生說她是受到了太大的打擊,所以潛意識里故意將希安死了的事給忘了。我知道她這幾天一直把你當成希安,你就忍耐點,因為……她再想拖也拖不了多少時間了……」方新達說著用手帕掩住口鼻,但希平還是很清楚地看到他的淚珠正抑止不住的滾落。
大姊春蘭、三姊秋和四姊雪梅一擁而上的圍住案親,她們抵聲細語地勸慰著涕淚縱橫的老父,這讓希平心中像是被什麼所梗住了般的氣悶。
「爸,你剛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媽怎麼了?」愈想愈不對勁之下,希平急得滿頭大汗。
「希平,媽得了血癌,前一陣子醫生覺得她氣色愈來愈差,所以抽了血檢查才發現的。」春蘭拍拍弟弟的肩膀低聲地說道。「我們不敢讓媽知道,騙她是血壓高了一點,所以要住院休養。」
就如同被陣急雷所打到,希平先是茫茫然的環顧眼前的父親和姊姊們,過了許久,他才听到有個幾乎破碎了的聲音飄浮在空氣中,他失神了一會兒才察覺那是自己在說著話。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呢?」希平頹然跌坐在椅子上,用雙掌托著臉。深深地連做了幾次深呼吸,才抬起頭望向家人。「媽……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盡人事,听天命。連醫生也查不出原因,可能是媽向來身體都很好,所以我們一直疏忽要帶她檢查,才會一發現就已經這麼嚴重了。」三姊秋菊在地解釋著。
原來已經到這地步了,希平低下頭忍不住地紅了眼眶。但他眨眨眼楮硬是將淚水咽回去,吸吸鼻子清清喉嚨。
「那現在打算怎麼辦?」他提出唯一在乎的問題。
「希平,媽既然忘了希安……失蹤的事,那就一直讓她這樣以為好了。」春蘭扶父親在希平身旁坐下,向他解釋著她們的計劃。「反正媽從不到公司去的,所以在家跟醫院之間,你就委屈一點,扮演希安和希平兩個角色。最起碼,讓媽可以安安心心地生活。」
「扮演……大姊,如果有一天我必須要和希安一起出現呢?萬一要是有人說溜了嘴……」面對大家常有的異想天開,希平忍不住要笑了出來。「這行不通的,大姊,這種事在小說中或許存在,但是在現實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