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長得白白淨淨的女孩叫阿英,她因為以前在長官家幫過佣,所以才在養父帶妓女戶的打手去押人時,跑到長官家求救。
「傅志邦,我的意思是認為你這里也少人手,阿英我看她倒是挺勤快的。所以呢,我想叫阿英到你這里幫你,至于她養父那邊,我會把錢算給他的,一個好好的女孩兒可不能送到那里頭給斷送了,你說是不是?」
「長官說的是,她留在我這是沒啥問題,但那個錢可不能讓長官付,我來付就好啦。」
推辭過一陣子之後,長官才接受由傅志邦出那筆贖身錢的主意,于是阿英就留在他店里幫忙。阿英不只是勤快,她簡直是把傅志邦當成救命恩人般做牛做馬的報答他。
再三的勸她都不肯听的情況之下,傅志邦只好給她錢當工資,沒想到她也不肯收。這教他可傷透了腦筋,有一回在街上看到附近鄰居太太們穿的那種漂亮的洋裝,他臨時起意買了兩件送給她。看到她靦腆中露出欣喜的樣子,他突然感到心弦動了一下。
他的好心情沒持續多久,沒幾天就看她換回原先所穿整潔但綴滿補釘的舊衣服和長褲,對于他的詢問,阿英只是支支吾吾地紅了眼楮。
細心的觀察之後,傅志邦從鄰居那些太太的嘴臉中知道了真相。這也難怪,自己跟她兩個人孤男寡女地住在一棟房子里,省不得就是有些好事者要在那里蜚短流長的亂嚼舌根。
那天打烊之後,他叫住了阿英,躊躇了半天才吞吞吐吐的把話說出來︰「阿英,我是個大老粗,年紀又一大把了。眼下看著是回不去老家,總得為往後盤算盤算,我這小店面是值不了幾個錢,但是要肯做的話,總饑不死的。」
阿英沒有吭氣兒,只是把頭垂得低低的,手腳俐落地刷洗著鍋子、盤子,靜靜地听著他說話。
若是說到以前在軍中吆喝那些小兵或出操,在在都難不到他,隨便起個頭他就可以訓他個一兩個鐘頭,還意猶未盡。但是踫到這個節骨眼兒上,他就是憋半天也憋不出個屁來,只得坐在一旁干著急的吹胡子瞪眼楮。
「妳……妳倒是說話啊!」逼急了他也只能催她了。
「說什麼?」阿英仍沒抬起頭,悶著頭地反問。
「說……說說看妳到底有沒有這個意思啊!我們孤男寡女的住在一個屋檐下,人家老是要講閑話,我……我的意思是我沒有老婆,妳也還沒許配人家,所……如果有別的中意人了,那也不打緊,我就把妳當妹子似的嫁出去,沒關系的。」看到她頭垂得更低,傅志邦慌了手腳地一再解釋著自己的打算。
像是沒听到他說的話似的,阿英只管使勁兒的刷著鍋子,再將一籃籃的碗盤拖到後面用木板簡陋搭起的架上。
「阿英,妳心里有什麼想法就說出來,否則我……」傅志邦急得口齒不清,含含糊糊的搔著短短的五分頭,有些困窘地瞅著她。
看她仍然沒有動靜,傅志邦心急之下倒也沒想到男女授受不親這檔子事,他伸手扯扯垂頭不語的阿英。她猛然的抬起頭,反倒教傅志邦大吃一驚。
「阿……阿英,妳怎麼哭了呢?」慌了手腳的他,只能在原地尷尬地直搓著手。
「傅先生,我這條命都是你救回來的,你……我……如果你不要我,我就一輩子當你的長工服侍你,我是決計不嫁別人。」阿英哭得梨花帶雨抽抽噎噎地說著,還要跪下去。
「這……這可使不得,快起來、快起來。」手忙腳亂地拉起阿英,但她仍是沒有止歇的用手背抹著直淌而下的滾滾淚珠。「我哪要妳當什麼長工不長工的,就我光棍兒一個人,我是怕耽誤妳了啊!」
阿英逐漸平靜下來,抽著氣兒的盯著他瞧。「傅先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這條命都是你的了。還是……還是傅先生認為我是個鄉下人,配不上傅先生?」
「不,不,哪兒的話。阿英,妳這說的是哪門子的話,我孤家寡人到台灣來,年紀又大妳一大把,妳就這麼的跟了我,豈不是委屈妳……」傅志邦急得滿臉通紅的解釋著,對于阿英,他是打心眼里的喜歡,這女孩勤快又伶俐。只是,由于彼此的年齡相差太懸殊了,所以他一直沒敢讓那份情愫泄漏出來。
「傅先生,那些我都不在乎,我只要有個人可以依靠,有片屋頂可以遮雨擋風就好了。而且,我現在已經是『賣』給你了,如果你不要我,我養父他們一定又會找上門要抓我押去賣的。」阿英哀怨的盯著自己的手指,幽幽地嘆了口氣。
「妳怎麼不跑呢?」
「跑?能跑到哪里去?我是個養女,養女有養女的命,除了認命認分之外,還能怎麼辦?」
面前的阿英談吐之間充滿了鄉下女人的認命,而想想自己到台灣也這麼多年了,反攻大陸已逐漸變成愈來愈遙遠的夢想。想到自己年齡已大,卻仍是孑然一身,他當下立即做出了可能是他這一生最好的決定。
鞭炮聲後,只在店面中簡簡單單的擺了幾桌酒席,就這樣結了婚。婚後阿英就如同婚前般的勤快,而且陸陸續續生下了文彬和雁菱兩個孩子,一家四口倒也其樂融融。
只是好景不長,在文彬十二歲,雁菱七歲時,阿英又再次懷孕,在醫院檢查出劇烈月復痛是由于子宮外孕之際,她已經因為延遲送醫而始死月復中,導致大量出血而死在送醫途中。
那天傍晚,在將近全黑了天際,坐在阿英的墓前,他看著流著鼻水蜷曲在懷中的雁菱,還有蹲在墓碑前挖著泥巴玩的文彬他突然覺得肩上的重擔又加重了幾分。
而十幾年的父兼母職下來,最教他感到欣慰的是一雙兒女都頗為成材,沒有辜負他一番苦心。文彬退伍回來之後到一家汽車公司當工程師,常常奉派出國去參加大大小小的會議,這回他就是到澳洲去開會。
而說起雁菱,那可不是他這個當爸爸的老王賣瓜自賣自夸了,打小雁菱在這街坊鄰居口中可是一等一的乖巧。她一畢了業就到文彬上班的那家汽車公司當會計,兄妹倆每天一起上下班,讓他放心不少。
「爸,你在想些什麼啊?人家都已經叫你好幾聲了。」雁菱伸出張開的五指,夸張地在他面前揮舞地說道。
緩緩回過神來,傅志邦寬容的咧嘴一笑。「沒有什麼,爸爸是想妳跟文彬都這麼大了,等妳嫁出去後,文彬也娶親,爸爸就老了。」
「爸,你才不老呢,人家說人生七十才開始,你現在還只是小嬰兒哩!」雁菱從背後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將頭抵在他眉頭撒嬌。
「去,去,妳這小丫頭就是愛跟爸爸胡扯,快去準備準備,咱們去機場接妳哥哥去。」
「嗯。」雁菱難掩興奮之情,將手邊的碗筷弄得叮當響之後,這才連跑帶跳的往樓上跑去。
「這丫頭片子,長這麼大個人了,還是毛毛躁躁的。」傅志邦嘴里念歸念,手里倒也沒閑著的將洗碗槽里的碗盤都洗干淨之後,這才嘮嘮叨叨的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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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平穩地行駛在高速公路上,雁菱睜大眼楮瞪著外頭,心里的喜悅就像有群鼓脹肚腩的青蛙般,正此起彼落地合唱著快樂的節奏,怦怦然地響個不停。
身旁的爸爸早已雙眼合閉的夢周公去了,這是他的老習慣了,只要一坐到車子上,數分鐘內即可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