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我可以一次吃三個唷!」
面對一群嘰嘰喳喳的孩子,常惕言的嘴巴張成○字型。「做人不可以這麼小氣,你們都听過孔融讓梨的故事吧?要向孔融學習才是。還有,不可以一次吃這麼多橘子。」
遠處傳來一陣激烈地笑鬧聲,惹得教室內的孩子們禁不住,眼光紛紛游離出去。
「啊!老師。」
「又有什麼問題?」她快要睡著了,為什麼暑假還得上課呢?
「我想上廁所。」
「我也是。」
「我也想去。」
「你們是想出去玩吧?」常惕言手插著腰,望著一顆顆骨碌碌的黑眼楮,一臉乞求的神色,她心軟了。「好啦!反正本來就是該放假的時間,我不阻止你們,大家出去玩吧!」
孩子們歡呼一聲,連書包都還來不及收拾就往外沖。
什麼嘛!常惕言不服氣的想,她就不信那新來的老師會多好,惹得一票學生為他發狂,她非得去看看那家伙是不是真的有三頭六臂。
「沖啊!」一二三年級的小孩子喊。
「上啊!」四五六年級的小學生叫。
「老師拿到球了,別讓他逃了。」大家一起沖上前去,緊緊抓住一個頎長的男子。
男子站立不住,被撞了個踉蹌,忍不住叫︰「犯規犯規,足球是用腳踢,而且不可以撞人哪!」
「老師太厲害了,不硬來贏不了啦!」一群男孩子像見到花朵的蜜蜂,一涌上前。
「喂!你們男生太不要臉了,不要撞何老師啦!」女孩子在一旁尖聲叫起來。
她呆呆地站在樹叢後,不能相信自己的眼楮。
他的頭發剪短、又長出來了,非常的參差不齊,身上穿得是一件洗得縮水的白布衣和卡其色七分褲,也不穿襪子,就這樣隨便地套上一雙灰撲撲的布鞋。
男孩死命抓住他的衣服,露出他的肚臍眼,他也不肯放,硬是把球舉得高高的。女孩子有的驚叫、有的大笑,剩下的則從指縫中偷偷瞧他。
她不能置信的,是他的表情,那從來也沒有過的柔和、滿足、純真和快樂。
每一次沖撞,都讓他發出悅耳的笑聲,每一回加油,都讓他的眼角沾染春風。他的肌膚已經失去了那令人心悸的白磁色,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溫暖的麥芽黃。
「暫停!」他舉起一只手。「我被撞得好痛,要休息了。」
「不要哪!再來再來。」男孩子纏著他不放。
「何老師,快過來,我們這里有飲料唷!」女孩們像唱著歌兒的小美人魚。
「好,我要喝。」他手上球一丟、興匆匆地跑過去。
女孩子張開手,章魚似的團團將他圍住,一陣鶯語響起,離得遠了,她听不清內容,只覺得他像在應承什麼似的不斷點頭。
「老師。」小女孩羞怯地喚道。
「嗯?」他對著瓶口猛灌飲料。
「我可以模你的眼楮嗎?」她絞著小小的手指,表情非常不好意思。
「我的眼楮?」他張大、眨了眨。「可以啊!可是為什麼呢?」
小女孩很認真的說︰「我昨天在家門口看到黑色的蝴蝶,它們撲撲撲地飛走了,很漂亮,我覺得老師的眼楮,很像它們,所以我想模模看。」
蝴蝶?
他的心柔軟下來,忍不住笑,那笑意一直漾至嘴角,濺到他的眼楮里。
他點點頭,閉上了眼楮。
小女孩伸出小小的手指,踫踫他的長睫毛,只覺得癢癢地、感覺怪有趣的。
「老師的眼楮好軟唷!模起來好舒服。」小女孩簡直愛不釋手。
「那不是眼楮,那叫睫毛。」他微笑地耐心解釋。「像小寧,你也有睫毛啊!在這兒,模模看,是不是也很軟很舒服呢?」
「咦,真的耶!可是好少唷!都模不太出來。」
「每個人的睫毛長短多少都不一樣,不過像老師這樣又長又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呢。」較大的女孩羨慕地說。
「嗯!我也好想模模看。」
「老師,可以模嗎?」
女孩子們的手紛紛纏上去,面對數只手指,他駭得向後退倒。「別來別來,只不過是睫毛而已,沒什麼好模的,大家都一樣有的。」
「老師偏心。」
「答應小寧卻不答應我們。」
「沒錯!」一個比女孩子們高不了多少的身影陡然冒出來。「太不公平了,今天我們一定要模到。」
「小……小言。」他呆住,不設防的心突然被闖入,讓他一時無法思考。
「什麼小言?」她的眼里浮起一層淚光,賭氣說道︰「我知道我欠你一個道歉,可你也欠我一個解釋。現在我說︰對不起!是我的錯,是我不分青紅皂白、無理取鬧、不辨是非、黑白顛倒誤會了你。所以我找了你好久,從香港島到九龍,從淺水灣到南丫島,還從香港跑回台灣,從台北找到這兒,就是為了跟你說聲對不起。」
他凝視著她,無言。
「現在我已經道歉了,接不接受都是你的事,可是你必須要向我解釋,為什麼要逃?」
他低下頭,回避她的眼光,默然無語。
「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不看我?還是你一直不原諒我?」她咬住下唇,不讓眼淚流下來。
見他不回答,只是看著地上,她有些明白了。「好,我知道了,我會走,以後不會再在你面前出現,也不會讓你難過了。」她幾乎是帶著哭音說完這句話,轉身離去。
望著她離去那漸行漸遠的背影,他想大聲呼喊,留住她,叫她停下來。可是矛盾的心,卻讓他開不了口,甚至連嘆息也不能夠。
風,颯颯地吹過,拂起滿天橙紅色的鳳凰花,落得他一頭一身。
「進來。」常校長推推老花眼鏡,看著門口的來人。「何老師?怎麼還沒休息?」
「校長,」他猶豫著,吶吶地開口︰「對不起,我恐怕……要離開了。」
「對不起什麼?」常校長和氣地笑。「你本來就沒有義務要留在這里,這半年來多虧你的幫忙,小孩子們才對功課開始有興趣,你離去,是我們的損失,我謝謝你都來不及了,怎還能要你道歉。」
常校長站了起來,捶捶腰部。「進來坐,別楞在門口,只是我說何老師啊……」
「是。」他頷首聆听。
「只怕你要和我說對不起的,不是這件事吧?」常校長低下頭,從眼鏡上眶沿看他。
「校長,你……」他訝異。
「我知道。」常校長像是了然于心似地拍拍他。「這里雖然是窮鄉僻壤,我年紀又大了,但還不至于老眼昏花到看不清事情,不知道你是誰。我不問你為什麼來這兒,是因為每個人都有保有秘密的權利,只是,既然你還沒想通,為什麼又要走呢?」
「我不知道。」自從十年前離家之後,他從來沒像現在如此迷茫。
「你看到了,這里的孩子很純真。」常校長笑笑,說起不相干的話。「不只孩子,連大人也一樣,她雖然很小就沒了母親,但這里的人並不歧視她,相反的,還對她加倍的慈祥、加倍的關愛。」
所以她是如此的樂天,純潔的不沾染一絲城市的穢氣。
「我不清楚你們之間究竟發生什麼事,可是,若不是為了她,你不會到這兒來,你會到這兒來,是不是下意識地,也在等她來呢?」
「我……不知道。」他像變得只會說這句話。
「孩子,釋放自己吧!你眼里的悲傷應該褪去了。」常校長憐惜地拍著他。「已經夠了。」
「我很想,我也一直在努力,」他憂郁地垂下眼。「只是那傷口……太深,我沒有把握。」
「好孩子,要相信自己。沒有什麼痛苦是平復不了,沒有什麼傷痕是無法痊愈的。過去就讓它過去,別再回頭,即使感到痛苦,我們也要學會忘記。因為,我們要為未來活下去,為愛我們的人而活,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