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湄……」他在身後叫我。
我驀然回頭。
他看我許久,卻終于垂下眼︰「你要去哪里?」他問。
我想想,然後我一笑︰
「總是有去處吧,至少二哥他無論何時都會讓我回去。」
他緩緩點頭。
「不必為我擔心,」我說,「其實,我也只需要知道你還好好活著。」
再不能回頭看他,我走到院中,推開籬門,沿我來時的路匆匆離去。
……
入夜時我走進那片樹林。
我爬上一棵大樹,割去遮擋了我視線的幾根枝葉。
月明星淡,遠處的清溪閃著碎銀似的光華。
越過他的石屋,我看見荷塘,昨晚我倚過的柳樹。再那邊,是大片的水田。
他的石屋里沒有點燈。
天快亮時我困了,在樹枝上睡著。醒來是正午,村里的屋子全都冒了炊煙,只除了他的。
我守望了兩夜兩天,但我完全沒有看見他出入,或是炊煮。
他的院子一片寂靜,他的煙囪也是,仿佛那只是一棟空屋。然而我知道他在那里。
我終于知道我並沒有猜錯。然而這卻使我的心酸澀濕沉,幾乎要失去跳動的氣力。
……
這一天傍晚飄起了小雨,我離開樹林,到十里外的鎮上買好了東西。
回來時,雨已停歇。
我推開他的竹籬,直走到房前。院中的機關竟沒有一處啟動。連房門也沒有上閂。
打開房門,依然沒有一絲聲音。
忽然我無比恐慌,我大聲叫他︰「池楓!」
卻沒有回答。
我心上劇痛地一掀,連指尖都痛得麻木了,芒刺一般的冷汗剎那布滿全身。我又叫了一聲他的名字,發現自己的腿已經軟得無法移動。
……然而就在那一瞬亮起了燈火。
燈火在我的左側,是我曾經住餅的客房。我沖到門口,就看見他手中亮起的火折。
他就坐在我曾睡過的床沿上,在幽暗的房中靜靜望我,他的神情里有一種令我心碎的迷茫。他被微火映亮的臉浮泛出一種古遠的歲月浮塵的氣息,仿佛那個房間,那個人,連同他手中的那一線光焰,都不過是久遠以前留在此間的幻像,吉光片羽,觸手即散。
……
很久以後我走進去,把手中的東西一一放在桌上。我接過他的火折點亮了油燈,在燈下我看清了他憔悴臉容。
一時間我痛怒交加。
「為什麼不吃不喝,難道還嫌自己命長?有人進屋也不察覺,若是仇家,豈非束手待斃?」
我擦掉眼淚,轉身鑽進廚房。拿來碗筷,我打開桌上我帶來的鹵菜。用陶罐買來的雞湯面仍有余溫,我倒在碗里。
我把筷子塞在他的手中。
「今天是六月二十。」我說。
他震動了一下,抬頭望著我︰「你知道?」
「你的生日,我當然知道。」我平靜地說。
他用力捏緊筷子的手指毫無血色,微微顫抖。
「你還知道些什麼?」
我深深望著他,緩緩說道︰
「我還知道你不肯和我在一起,是因為你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因為你不能流血的毛病,還因為追殺你的那些池家的仇人。」
我停下,看看他的神情,然後我才接下去︰「你不想讓我陪你一起死,所以你讓我走。你想要我永遠也不能肯定你的生死,自己一個人好好地活著。」
他垂下頭,苦澀笑容慢慢浮起︰
「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回來?」
我伸手抬高他的臉,讓他可以看見我的眼楮,我一字字地說︰
「我回來,是因為我可以答應你,即使有一天只剩我自己,我還是會高高興興地活下去,只要你希望我這樣。」
他凝望著我,雙眉微蹙,略帶苦惱地將信將疑。
「你記得麼?」我繼續說下去,「那一晚就在紅蓮峰下,我們說過,如果喜歡的人想要我們過得開心,不管多麼艱難,我們都會照做。」
他眼底閃過一線幽光。
我慢慢跪在他身邊地上,拉起他另一只手,輕輕貼上我淚濕的臉。屋中有微風徐來,很暖的果香,樹上的杏子該摘了,我听見自己的聲音平淡而安寧︰
「池楓,」我說,「為什麼你不肯相信,即使是做你的寡婦,我也覺得那是一種幸福?」
……
我感到他的手心灼熱,而手指冰冷,他全身的顫抖都傳到他的手上。他叫著我的名字,我從未听見過他的聲音里會有這樣多的痛苦和激情。
我低聲答應。
抬起頭,我看見他眼中淚光第一次真正變成淚水……
熱淚滂沱。
……
夜最深時我們在荷塘邊靜坐。
蛙聲成片,蟋蟀琴鳴。
「閉上眼楮。」我說。
他听話地閉上,終有點不安,微微臉紅。「做什麼?」他問。
我明白他想錯了,然而不知如何我臉上也忽然有些發燒。
我由懷中取出蓋頭,蓋好,端坐。
「行了。」我說。
他很久沒有聲息。
有風迎面,柔軟的絲綢貼緊了我的臉。我在蓋頭里不耐煩地吹了一口氣。
我听見他笑起來,然後他輕輕嘆息。
他拉起我的手,這一次我們終于真的拜過了天地。
然後他問︰「怎樣掀呢?手邊又沒有挑頭。」
我知道他只是故意刁難,從前那次他又何嘗用過什麼挑頭。
我不會讓他得逞。「樹枝也可以。」我說。
他起身,我听見輕脆的樹枝折斷的聲音,他輕輕走回。
扒頭掀起,我看見月光,他手里的柳枝,和他微笑的臉。
我看見他在微笑,然而他眼里有層浮動的薄扁。
我想我也同他一樣。
……
「你從沒想過要光復池家麼?」很久以後,我問他。
他搖一搖頭,聲音苦澀︰
「大哥送我去集嵐院時便跟我說過,一旦家中出事,決不要我為他報仇,否則即便九泉之下也不會與我相見。他說萬物循環自有因緣,執著于恩愁,不過百損無益。大哥他已想得十分明白,所以並不曾與慕容門人同歸于盡。」
他抬頭仰望浩瀚夜空,嘆了口氣︰「其實百年門楣,興衰有數,豈是一人之過?又或是一人所能挽回?為一己野心,要他人生死追隨,又何忍于心?」
我握緊他手,放心一笑︰「原來你如此明白。」
他神情忽無限感傷,淒涼笑影一閃而逝︰「明白又能如何?寄蜉蝣于大地,渺滄海之一粟,人生微茫,來日無寄……阿湄,那才是每個人都月兌不了的命運。」
我一時無語。
剎那間眼前掠過池楊長劍血衣,紅蓮峰上的蒼茫背影,二哥寂寞藍衫,終年長鎖的眉頭。忽覺心中空洞,一片悵然。
但是我閉一閉眼楮,將所有這些全自眼前抹去。握緊他的手,我說︰
「就算只是兩顆粟米,又或是一對蜉蝣,若可以隨波而至五湖四海,又或是任興游于三山九州,又何嘗不是一種快樂?」
池楓望著我,眼神清亮。
我抬起頭,看見頭頂銀河光燦,碧空淨若琉璃,不由片刻出神。
「池楓,即便人生不過微渺,而來日始終無寄,得見如此良夜,又何嘗不值得慶幸珍惜?」
他沉思無語,忽然輕輕一笑,「不錯,」他說,「阿湄,你我其實幸運。」
靜夜生涼,我默默靠上他肩膀,四周蟲鳴安謐。
他伸臂攬住我,我們背靠著柳樹漸漸睡著。
……
天明時醒來,發現我們仍坐在荷塘邊。
有上田的村民經過我們,認識他的向他招呼,奇怪地看我。
他也看我。
忽然他笑,落落大方地介紹︰「她是我媳婦兒。」
我目瞪口呆。
我轉過臉去看荷塘,猶自面紅耳赤。
我看見塘上密密層層的荷葉,而清淺初陽正映干葉上宿雨。
微風西來,水面清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