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身震動,萬分愕然。
「殺了我!」他的語氣更加堅定,幾乎便是凝厲,「殺了我,你也就超月兌了自身,你一定可以勝過池楊。」
我不住搖頭,輕輕後退。我不能相信我所听見的。
案親手按傷口,臉色青白,額上汗水成串滾落。「這一劍已經不治,我遲早會死。拿你的劍,殺了我!」
我繼續後退,提著我的劍,我覺得我幾乎想要松手拋開它。我听見從自己的喉中擠出一個字︰「不!」我覺得那不象是人發出的聲音。
案親皺眉望我,眼中頗有失望不耐,似是勉強壓下,和聲細語地道︰「你明白麼?池楊方才說的便是你的致命之傷,不只在劍法,還在為人處事。你若如此下去,我怎麼放心你執掌慕容門?……這麼多年我一直在磨煉你,我故意對你冷落,用你大哥壓制你,便是要你硬起心腸。可惜你始終執迷不悟……那時候,我明明可以親手殺你大哥,但我一定要你動手,也是一樣的用意。」他停下來喘了口氣,溫聲說︰「你過來!」
我望著他,不能稍動。
他看我良久,終于苦笑一聲,臉色轉和︰
「好吧,我不再逼你。只是你不動手,我也快要死了,你還不肯過來?」
他向我伸出手來,眼神殷殷。
我再也無法控制,走過去,在他身邊跪下。
他輕輕撫模我頭頂,良久才說︰「你還不明白?十幾個子女,我最心愛的一直是你。」
那一刻我腦中轟響,淚眼迷朦。
他抬起我握劍的手,凝視我的劍,緩緩說︰「這把劍是我請名匠特意為你所鑄,看似尋常,卻鋒銳無倫。當年讓你二叔交給你,只是不想讓你知道我對你另眼相看。」
我全身顫抖地抬頭看他,但是淚眼里看不清晰。我只知道他望著我的目光專注而感念,這一刻,我知道我是他心目中的兒子。
我感到他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那麼冰冷。他看著我,但我不知道他眼中溫暖閃爍的是否也是淚光。我听見他嘆息地說︰「慕容門已無他人……瀾兒,你不要怪我。」然後他握緊我拿劍的手,猛然向懷中一拉……
……
有一瞬間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然後我開始想要掙開我的手指,我想要丟下那把插在他胸口的劍。
但是他的手如鐵箍一般扣緊我的手指,他還沒有死,他看著我,他眼中神色逼切焦灼,仿佛他畢生心願能否了結都在此一刻。他渾身痙攣,仿佛正痛苦萬分地與死亡相抗,但他仍不肯死,在我讓他放心以前……
忽然我停止了掙扎。
我望進他已開始擴大的瞳孔,我用力對他點了點頭。
「你放心。」我一字字地說。
他審視我,終于輕輕一笑,松開手指,合上眼楮。
……
很久以後我站起身來,從父親的胸膛里拔出我的劍,劍上沒有染上一絲血痕。
我看見地上仍有另一個影子。
回頭,我看見不知何時出現的阿湄。
她臉上滿是淚水,神情呆滯。
我默默從她身邊走過,她低聲叫我︰「二哥!」
我站住。
「你不要緊麼?」
我微微一笑,發現朝陽已升在峰頂,陽光普照下的紅蓮峰瑰麗雄奇。
天空高遠,疏雲清淡,很好的五月時節。
……
我提劍轉過山峰,我的部下一時群情涌動。
池楊落落獨立,回顧于我,眼中古井無波。
「你已有必勝把握?」他問。
我不回答,只微一拱手︰「請莊主賜教。」
他寂然一笑,長劍挽起,一時我眼前俱是無窮劍影,劍光如初冬驟雪天地紛揚,仿佛萬劫有盡而大荒茫茫,無限孤絕寂滅之意。
這一劍比方才所有劍招合在一處都更能奪人心魄,摧人神魂。
但我卻完全無動于衷。
心如秋潭水,夕陽照已空。
我輕輕一劍,直取劍團正中。
劍光消散。
……
池楊面色蒼白而雙目幽深,沉靜地望我。忽然一笑,向後退去,胸前血箭噴出。
他恍如不覺,低聲道︰
「渭水封凍,落葉腐朽,長安鐘鼓,飛雪盡斷。落葉長安劍最後一式雪滿長安,五十年來初次現于江湖……卻終究為人所破。」
我不再追擊,站在原地。我听見自己的聲音冷靜空明︰
「落葉長安劍氣勢悲慨已達極至,每一招都以情勢奪人,要對手心喪若死。但縱是至情之劍,又怎抵得無情一擊?」
池楊深深望我,溫涼一笑,緩緩說道︰
「但願你從此一生無情。」
……
他的目光忽然一轉,望著我身後一人︰「慕容湄,池楓對你的心意,你要知道珍惜。」
我心中一動,回頭看著阿湄。
她臉色蒼白,茫然搖頭︰「不……他不過是利用我害關荻和叔叔。」
池楊眉心一皺,「此事斷不可能,定是你父親安排的計謀要你誤會。否則池楓又何必受你一劍幾乎喪命?」
阿湄輕輕一震。「他…他怎會?」
池楊冷笑︰「他天生血質不凝,你那一劍幾乎流光他全身的血。」
阿湄不再出聲,轉過頭去,眼中淚光閃爍。
……
池楊望天一笑,無盡蒼涼。沉沉說道︰
「你們走吧,從此江湖之上,再無紅蓮山莊或是池家名號。願你慕容門稱雄武林,再有一次百年風光。」
他自眾人之間蹣跚穿出,傷口中血如泉涌,濕透重衣,又復滴落在地。他卻神色寧靜,恍若不覺。
他躍上一塊巨石,身形微微一晃,似已無力站穩。他以手中長劍穩住腳步,仍吸了一口氣,朝峰頂攀去。
眾人鴉雀無聲注目于他。
陽光燦爛,山上紅岩似乎已紅成通透,一片晶瑩寶光。他的白袍已被鮮血盡染,幾成紅色。我忽覺眼前生花,仿佛只需一個分神,他便要融在那艷麗紅光中,從此了無蹤跡。
忽然,他停在半山,他怔怔仰望峰頂,似乎已在瞬間化而為石,再不能移動半步。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見峰頂日暈里正走出一個人。那人衣飾,竟仿佛是個女子。
阿湄忽然顫聲道︰「二哥!」
我回頭望她,她指指峰頂那人,神色激動︰「也許是姑姑!」她說。
她忽然拉起我,攀上山峰。
……
我們掠近時,那女子已走到池楊身邊。她的臉上帶著厚厚的面紗。
池楊目不轉瞬地望著他,啞聲說︰「你……」
她沉默地走來,忽然張開雙臂,緊緊擁抱了池楊。她環合過來的手上有觸目驚心的瘢痕,此刻連那些暗紅的瘢痕都因她的用力變得蒼白。
池楊拋開手里的劍,擁抱了她。
那時日色殷然,紅光眩野,我望著他們在我們眼前緊緊擁抱,忽然只覺一陣寒冷虛乏自心底潮生浪起,竟然不可稍動。
很久以後,池楊的身體無力軟倒,慢慢從她臂間滑落。
她撐不住他,同他一起緩緩坐倒,然後輕輕將他放平于地。
阿湄終于走過去,哽咽道︰「姑姑。」
那女子緩緩抬頭。
露在面紗外的只是一雙眼楮,那雙眼楮仍與從前一樣,我知道她是我記憶中的那個美麗絕倫的姑姑。
「你是阿湄?」她的聲音沙啞難辨。
阿湄點點頭,指指我,「他是二哥慕容瀾。」
她靜靜看了我們一陣。
阿湄在她身邊蹲下,落下淚來︰
「姑姑,這些年來,你究竟怎樣過的?」
她並不抬頭,只淡淡說︰「也沒怎樣,他想要我活著,我便活著。」
阿湄輕輕一震,片刻才問︰「你不恨他?」
她依舊望著池楊,搖一搖頭︰
「我沒恨過他,即使是當年。我只是不知道怎麼對他,當我自己都已經討厭了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