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雙足落地,陣形盡收眼底,我心中一喜,已知自己判斷無誤。
池中諸人片刻驚怔。
我喝令部眾趁此時機渡池。
敵陣中樞已失,陣法便如無首龍蛇。
雖然在我將守陣劍手全數殲滅以前,我方已有若干折損,但大隊卻得以神速通過。
……
然而仍有黑沉沉的一片院舍攔住去路。只要有人踏近院牆十丈以內,便有劍駑飛射而出。箭風疾勁之極,完全無法以兵器撥擋,首攻而上的數十人非死即傷。
火把照耀之下,我看見院牆古怪,其中必然設有精密機駑。
我命眾人後退,取出兩顆雷火彈,揮指彈出。
轟然巨響,院牆一角傾頹,露出里面炸毀的鐵制機關。如此精致構造,只需搗毀一處,輪軸相連,便再無法運作。
一眾沖入院中。
只听耳邊竹哨尖鳴,霎那間檐間瓦上,女牆天井,無處不是敵人。
混戰終起。
對方雖不過百人,卻人人不計代價,驍勇難當。獨臂單腿肚破腸流猶自奮戰者不在少數。我被十余名高手結陣圍住,一時也無法月兌圍而出。
一個時辰之間,院中血流成河,呼號震天,此戰慘烈非可以言語形容。
當我將最後兩名圍攻我的刀手殺死,已見伏尸滿地,幾無立足之所。
我身隨劍起,點水掠過,將剩下十余名已遍體鱗傷的池家子弟一一格殺。
至此敵人已全軍盡沒。
……
四周忽然靜下去,只余自己人低低的咒罵申吟。
我腦中一片轟響,刀兵之聲猶在耳際。
地上血尸已不辨服色,累累狼藉。忽然我一片茫然,竟一時想不起我身在何處,所為何來。
天色已經有些明昧,東邊天際隱隱發紫。我回望幸存的部眾,看見他們身上的血污傷痕。數百雙眼楮在曙色中閃閃爍爍,或凶光嗜血,或疲憊迷茫。
我心中忽起無限積郁蒼涼,輕笑一聲,緩緩穿過院落,向東而行。
……
紅蓮峰前。
遠遠可見一人負手獨立,白袍紅絛,長劍斜懸,抬頭仰望峰後霞雲流紫的天空。
我漸漸走近,他卻並不回頭,在他身後一丈之處,我站定。
他仍沒有一絲出手的意思,只是安安靜靜地站著。
然而我無法看出他的一處破綻。即便此時拔劍,我也毫無把握可佔先機。
我心中微微一沉。
……
很久以後,池楊仍未移動分毫。
我煩躁漸起,緊握劍柄的手已生了一層冷汗。
身後腳步錯雜,是我的手下隨後而來。有人低聲議論,我竟聲聲入耳,一時腦中雜念叢生。但覺四肢也開始一分分僵硬,額頭汗水涔涔而落。我心中驚悚,知道尚未動手,我已被池楊佔盡上風。
他卻仍目望東天,不曾微動。
我循他的眼光望去,只見半空煙霞渲染,華彩狂翻,雲濤激合,萬丈金光正以破天之勢鋪張掙動。一時氣象之壯,無以復加。
忽覺心攝神服,雜念一掃而空。
只見片刻之間,天宮動蕩。仿佛丹成爐毀,真火撲卷金水流瀉,豁然一物橫空出世光華萬丈,萬眾臣服……長空鑠目,我不由微微眯眼。
池楊就在此際回過身來。
他深明輪廓即使在如此光芒之中仍完美清晰,毫不失色。
我看見他淡然一笑,他的聲音鎮靜低沉︰
「御劍一道,難在自御心神,你果然天分極高。」
我微一拱手︰「莊主過譽,愧不敢當。」
我知道他是指方才之事。過于關注對手,便已然受制于人。唯有物我相忘,才可空無阻滯,自在游于虛空。
池楊凝神看我,忽然道︰「慕容門有你這般高手,怎麼江湖上竟無人得知…」微一皺眉,似若有所悟︰「難道,一直是你在替慕容源出手?」
我輕輕一笑︰「是與不是,又有何干?」
「不錯,是我多此一問。」
他隨手拔出腰間長劍,拋去劍鞘,從容說道︰「不願離莊的子弟俱已戰死,我是紅蓮山莊最後一人。殺了我,便可稱全勝。」凝望劍鋒若有所思,忽抬頭灑然一笑︰「出劍吧!」他說。
我拔出佩劍,心中惕然,不覺力灌劍鋒,隱隱有龍吟之聲。
池楊揚眉笑道︰「不錯,堪稱勁敵。」
劍光忽展,我眼前銀芒碎日,劍氣橫秋平地而起,剎那間日影慘黯,大風飛揚,無邊落木蕭蕭直下……
西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
正是池家絕學,落葉長安劍。
我疾退,力避其鋒。
一路撞飛身後幾人,身形微微受阻。而池楊緊追而來,凌厲劍氣剎那逼近一尺五分,我氣息一滯,明白自己已受內傷。
退出十丈之後,我才得以回手。
劍花平開,明燦融和,斜斜切入悲慨劍氣,是清平劍法的「流水碧天」。
劍中郁發之氣微微一斂,卻隨即大漲,我本以為他方才一劍氣勢已屆顛峰,不想竟仍大有余地。
霎時間我身邊一丈之內,如有排空濁浪,如起肅殺悲風,如有末路狂歌蕭蕭秋意翻滾直來,碎心噬骨……
我勉力支撐,以玉樓朱閣十三劍及琢玉劍法中最為明快激昂的劍招相抗,以沖破令我無比壓抑的悲亢劍風。
但是他劍勢強絕,一波未滅,一波再起,竟然一式強過一式。我漸漸神志迷朦,只覺胸口激蕩,越來越是悲苦心喪,魂銷魄碎,眼中萬物皆成死灰。
忽听池楊一聲長嘯,劍光乍散,我猶茫然不知所措,已見一劍襲來,全無花巧,不過簡單直接的點刺,只不過來勢奇急,決然無法相避。
電光石火中,有人切到我身前。我听見劍鋒入肉的聲音滯澀喑啞……抬頭,我看見池楊萬分錯愕的表情,他微一猶豫,拔劍後退。
「原來你並沒有死?」他眼神幽暗,望著替我擋了一劍的人。
……
我低下頭,心中轟然炸響。我看見那一劍已刺透了父親的胸膛,他後背的衣服上滲出了血。我下意識地扶住他,但他擋開了我的手。
案親仍然站得很穩,衣袂翻飛,意態雍容。他一生之中從不曾在人前有失風儀。
他輕輕笑道︰「天戈幫何能置我于死地?天下對手,唯你而已。」
池楊望著他,忽然長笑︰「原來一切都是你的安排。乍死埋名,三年來從旁窺伺;隱藏慕容瀾真正實力引人輕敵;讓慕容湄行刺池楓,激我率先發動,卻舉家隱藏令我撲空;與此同時集中全力,千里奔襲攻我之虛……慕容安,真好計謀!不枉我敗在你手。」
案親微微冷笑︰「兩家爭斗由來以久,近四十年我們處處下風,我爹為此抑郁而亡。我卻不得不與你周旋結交,拱手將我妹妹送入池家。我若無所圖謀,可以忍下這些麼?」
池楊神情微肅,冷然道︰「若如此,何不親自出手?你的江南一劍從前便與我齊名,何必讓令郎涉險,卻又來舍命相救?」
案親低聲笑道︰「天戈幫伏擊雖未能置我于死地,我的右臂筋脈卻已受損,此生再不能拿劍。不過——」他聲調忽轉︰「我卻有把握,今日讓你死在我兒子劍下。」
池楊淡然一笑︰「令郎的確是學劍奇才,可惜太過重情,于劍道種種感應過深,一旦對手強絕,便易為人左右……若要勝我,不在今日。」
案親大笑不語,笑聲卻已氣息不足,我看見鮮血已浸透到他腰際的衣衫。他忽然拉住我的手臂,離開人群。
池楊也只是冷冷旁觀,不曾阻止。
我們轉到紅蓮峰另一側,眾人視線之外。父親在一塊巨石上坐下,喘息微勻。
我上前一步,想要為他度氣療傷。卻忽然听見他沙啞地說︰「殺了我!」